在老劇場留下一尊青銅雕像， 是真人大小， 高一百八十六公分， 完全符合時下模特兒九頭身的最完美比例。 紅色的捲髮， 有點洋味， 姿勢是站立的， 穿著花襯衫， 寬鬆的短褲， 然後是光著腳丫。 小女生情竇初開， 兩三個湊在一起， 交換意見， 嘻嘻哈哈玩笑起來。 當中有一位被推了出來， 她有點不好意思， 卻又透露出好奇的眼神， 一歩歩趨進高大俊美的青銅雕像， 其餘的姊妹淘， 莫不屏住氣息， 好像靜靜地看著神猛的「代表」，要去引爆炸彈一般， 當中已經有小女孩嗚住嘴巴， 掩好耳朵， 就要尖叫出聲 。
「安靜啦！」


「到底有沒有！」



「怎樣啊？ 快啊！」初長成的小女生們， 七嘴八舌，此起彼落的問句都混在一起， 聽起來像一首催情春歌， 亂是好聽的。




「沒有啦 ！」小女生觀察的細膩程度 ，只差沒掏出放大鏡來。 她撮緊的雙唇幾乎像要親吻雕像的小腿。 「眞的沒有啦！」



小女生們主要是要看看雕像的腿毛長什麼樣子的。







她們相信在心中最典型完美的情人雕像中， 可以發現男性所有的秘密； 她們把愛意全寄放在這尊高貴的青銅雕像的每一部位： 肩膀、 額頭、 胸部， 甚至兩胯之間。





我像是泳池邊的救生員， 看顧著現場， 甚至必要時， 要向顧客說明介紹， 最後的目的是將雕像兜售出去。










我真的像是救生員， 好像身上胸前隨時掛著一個哨子， 可以吹響， 把整個老劇場屋頂撐起來， 像是撐開一把花傘， 像是把接受化療的癌症病患的假髮拉離頭皮十公分一般， 我隨時隨地想吹哨似地 ，要那群淘氣的小孩們別跳水， 別擠在直泳道， 今天我只要盯緊那群國中小女生們 ，就可保衛住劇場裡的一件件雕像的安全， 當然主要是那尊一百八十六公分的沙灘男孩青銅雕像的安全。






其實古老的劇場裡， 除了那件令人垂涎的青銅雕像之外， 我覺得最有價值的是放在角落的一小尊佛像。 橢圓像是一顆雞蛋， 雞蛋中隱隱浮現出五官， 一張臉孔， 很是粗糙， 但是很是甜蜜的眼睛、 鼻子、 嘴巴。 微笑入睡， 有時候我會以為是我的姪子， 那個初次來到人間的嬰兒的臉。 完全可以想像嬰兒在母體裡也是這麼安祥自在呼吸著 。









佛的造像竟然像是一個出生不久的嬰兒， 在育兒房可以看得見的嬰兒， 可愛到令人想去抱來懷裡， 搖一搖。





佛是暗示我們讓生命回到初次誕生的喜悅自足的酣睡狀態嗎？







劇場老到經過三四個政權的轉移了， 快有一百年的歷史歲月了。 殖民地上的老劇場眞的失去了風華， 失去劇場的功能， 而變成了展示場， 展示著藝術工作者的作品， 而我是負責藝術品的買賣工作的 ，當然藝術品的價錢不是我開出來的。







那夢睡中的佛， 開價三萬六千圓 ，在所有的展示品中並不算貴， 而那真人大小的俊男雕像竟是非賣品 。展示這樣媚俗的雕像作品理由無它， 主要是希望透過這樣的商業美， 能吸引來貴婦， 甚至是學生。








這雕像儼然是一位不曾開口歌唱的明星， 今夏劇場裡最閃亮的一個巨星， 熠熠發光。







當然國中生哪來的購買能力， 但是上面交代就是要把劇場炒熱， 彷彿回到當年大家都湧進劇場看戲， 熱鬧非凡！





坦白講， 還是有人跑過來問， 美男子的雕像要出價多少， 作者才願意出售 ？好像錢不是問題， 只要在空白支票上填個滿意的天文數字， 那麼這尊美少男雕像就可以帶回家包養。 不！ 應該說是供養。







甚至有人說要親自和作者談談， 也許作者的巧手願意在為他刻一尊是可以用錢買回去的。



這些人眞奇怪 ，要不是獨一無二 ，那美男子雕像就失去了價值了！ 他們既然那麼「哈」雕像， 就去市面買假品， 便宜貨不就得了嘛！2004/7/29









隔了三天， 來了一票貴婦。 她們顯然是剛喝過下午茶， 露出慵懶的姿態， 每個都像是剛出浴的貴妃， 但是沒有一個像是出水的芙蓉。 她們來自上流社會 ，有的先生都不在身邊， 而在國外投資設廠做起大規模的生意。 她們似乎都有類似的遭遇，有點類似琵琶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 前月浮粱買茶去。 但是，我怎麼看都覺得她們的神情、打扮多少會讓我想起在首善之都邊的衛星城的綠地公園裡的婦人 ，是整隊人馬， 分散在有廟宇的綠地公園中， 撐著鮮豔的花陽傘， 佩著包包， 到處走動， 邀了男人走進公廁。








我一分神 ，沒想到她們已經出現在我身邊了。 她們談起了上個禮拜集體去到日本購物 ，見到當紅的男明星， 而興奮猶存， 指著沙灘男孩雕像的微翹的圓臀，而吱吱嘎嘎竊笑起來， 發現原來國內也有這種人間極品！ 我察覺得出來已經有貴婦失態顯露出蕩婦狀， 臉上出現了一種難得一見的幸福。 我竟然聽到有一位貴婦說： 「好男人就是這樣乾乾淨淨的， 沒有一點精液。」



「天啊！你還在懷念日本飯店見到的那位沒有精液的男明星啊！？」






我實在不解她們在講些什麼， 什麼沒有精液的男明星？ 甚至是沒有精液的雕像？


我對她們捧吹了一番， 也說到雕像的精工美感之處， 結果她們突然因為一通電話， 就匆匆離去。 大概又要去聚餐或打牌吧？！ 反正她們的生活內涵， 是在我理解之外的。









今天我提早下班，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 只是想離開老劇場， 離開青銅雕像， 以及逛貨的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






我走出老劇場， 買了兩份捲筒雙淇淋， 等候著情人的到來。 他走出捷運站出口， 向我示意。 天啊！ 他的淺淺微笑多靦腆， 多迷人！ 好像整天呆在老劇場的鬱悶都不見了。 他像是醇酒， 特別是那雙靈活的眼睛， 不但把我的鬱悶澆了， 也讓我陶醉迷離起來。 2004/7/29









我手上的霜淇淋似乎也因為感動而開始產生形變， 我不得不貪婪地舔一口 。當他健歩迎向我時， 我突然在耳邊聽到那群貴婦的回音 ，她們說好男人沒有精液， 彷彿暗示說好男人沒有一點點色慾， 沒有一點臭味， 不會東搞西搞， 不特屬於某一人的身體的， 不為某一人所驅喚 。比較像是用來瞻仰欣賞的 ，是用來陪伴心靈的， 是用來支持精神上的困頓的 。




我不知道。 這只是我的一時興起的臆測與想望罷了？！






我的情人他有精液嗎 ？我尚不知道。 我能接受他有汩汩而出， 石破天驚的精液嗎？ 我頓了一下， 他用潔白的牙齒向我暗示著他的健康 、人生態度上的健康、 樂觀、 純真。 我當時真的認定他沒有精液， 他不會有那種奇怪的體內的分泌物， 即使有也應該是晶瑩剔透， 芳香怡人， 而不是羶腥有點令人掩鼻作嘔的怪味道。








他冷不防地從我手中接過一支霜淇淋， 在我臉頰旁吐了一口氣， 說聲謝謝。 然後大口大口頑皮地吃了起來， 我看了也覺得好笑。







他是游泳教練， 暑假旺季， 早上五點就到泳池報到教學了。 在水裡一呆就是七八個小時， 連喉嚨都喊到沙啞了。 他特別向我提到今天一對一教了一個學生， 是讀小學的孩子， 這個小孩注意力完全不集中， 任憑他再怎麼努力地示範， 學生還是嘴裡念念有詞， 配合度極差， 吃得肥肥胖胖的甚是可愛， 後來他才發現這名學生的智能有點問題， 應該是小時候發燒燒壞腦子的。






「那你不是比他更笨嗎？ 下了課才發現！」我調侃他。








我們往行人徒步區走去 ，因為不是週末假日， 這一帶的行人並不多， 我拉著他到一家百貨公司的六樓打電動。 應該說我要他打電動， 表演他的高超技術給我看。




「不會厭啊！」他這麼說， 因為每次我都站在他旁邊敲邊鼓， 靜靜地欣賞他投入遊戲時所露出的認真表情， 很是動容的， 尤其他與別人對打的時候， 我幾乎以為他在爲我爭一口氣， 非常有一種騎士的風範吧。 每當他在遊戲裡與人軋籃球的時候， 更是忘我， 全神貫注 ，而一旦打贏了就很客氣， 禮貌性地跟對方陪笑， 像是在表達說「承讓了！ 承讓了！」他的謙虛抓得我心癢癢的， 要是他被打敗 ，請下來， 就裝了一個鬼臉 ，暗地裡頑皮的比出中指， 他的率性更掐住了我的喉門。








我特別喜歡和他一起玩飆車和投籃 。我在六十秒內只投進了八顆球， 而他卻不大好意思超過我太多， 只投進了三十六顆意思意思； 飆車時， 我狀況頻頻 ，車體都快被我撞爛了， 而他早就順利地達終點， 得到很前面的名次了。







我絕大部分的工作就是快樂地掏錢， 到櫃檯去換來代幣 ，一再供應他繼續破闗， 他果然在射擊的遊戲裡留下很傲人的成績， 留了他的名姓代號在排行榜上， 他真是英雄啊！





然而這樣功績顯赫的英雄有無精液呢？ 我想到老劇場那尊一百八十六公分高的長腿海灘男孩的雕像 ，我似乎以為雕像沒有精液是不爭的事實了。








西洋神話裡有一個技術精湛， 出神入化的雕刻家， 他刻了一個女像，自己卻墜入愛河， 爲這位女性雕像沉迷不已。 美得讓他多麼希望雕像女子有了鼻息、 有了血肉， 是他真的可以用鹹豬手去摩挲她富有極好彈性的雙乳， 是他可以用陰莖挺進她下體 ，撥撩她秀麗的長髮的活生生的女性 ，身體會腐朽毀壞的， 青春會漸漸逝去的女體， 果然雕刻家遂願， 得此美嬌娘， 雕像真的動了起來， 走向他， 成為美嬌娘。2004/7/29








「那尊小小佛像賣出去了沒啊？」他在欣賞別人玩跳舞機， 靈活地變化著腳步， 手勢時， 突然轉過頭來對我說了這句話。









遊樂場的聲音太複雜了， 我實在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 真的是「五音令人耳聾」！他貼近我的耳朵， 我等著他「如雷貫耳」的重複他的問題， 沒想到， 他在我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咬了我的耳垂。 壞透了！ 烽火連三月的處所， 連我的尖叫哀嚎都沒有用， 沒有人會理會你的， 因為大家都在拼命想求生存啊！ 躲砲彈， 加強火力猛攻擊， 或氣急敗壞的喝一聲， 一拳擊過去， 螢幕上的鬼臉已經鼻青臉腫， 成了鳖三了。 當他興盡了， 就拉著我的手離去， 好像離開是非， 離開江湖恩怨， 要帶我遠走天涯， 雲遊四海。 我們幾乎每次離場都是這麼逍遙灑脫， 但是每一次我們歸隱的夢想都沒實現， 我們總是會回來報到， 回來廝殺。2004/7/30









我們買了可樂飲料， 回到徒步區逛 ， 他不是牽著我的手， 而是與我並肩而走， 邊走邊用厚實的肩膀往我瘦小的肩膀撞來， 撞得我小鹿驚慌， 在山林裡亂奔亂跑， 一路就這樣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他還說兩兔傍地走就是這樣。
聽他鬼扯！




「那尊小小佛像賣出去了沒啊？」他問我。











我嘆了一口氣， 好像除了告訴他我盡力了之外， 還抱怨顧客有眼不是泰山 。那小佛像是他小舅舅的得意傑作， 於是他特別關心這件作品的銷售狀況。 我像潑了他冷水， 使得他顫了一下。










我突然想到佛有精液嗎？ 那麼像嬰兒怎麼會有精液？ 真的嗎？ 嬰兒沒有精液嗎 ？





糟了！ 我突然弱智， 連基本常識都不敢確認 ，判斷對錯， 我應該問他這些問題嗎？

算了吧！






他的心情有點下滑， 我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 拉他去看電影， 只是我們來到一家桃色戲院， 播映的全是性愛的影片， 但是他竟然把他當成文藝片一般 酣睡過去， 徒留我空嗟嘆。











我該說「孺子不可教也」嗎？翻雲覆雨， 幾枝紅艷被雨水打落， 春花都化成春泥了。我發現他的臉曬黑了， 手臂也是古銅色， 此刻他是否夢見佛陀， 他彷彿是一尊銅刻的雕像， 我多麼希望此時此刻， 他是雕像， 永遠傳世的雕像 ，不會腐朽老化， 永遠那麼青春、 健康， 他要是成了雕像我會把他展示在老劇場裡， 當成最新時尚美的典範嗎？ 他要是成了雕像， 他註定失去精液吧？！ 2004/7/30











一個星期沒有見到他了 ，他回到南部老家看看。 我終於在這段期間把小佛像順利賣出去了。 買主是一位大學教授， 在大學部教授死亡學的大班通識課程 。他說因為最近替孩子買了新屋， 看中了這個小佛像， 可以擺放在走道的末端， 並打上七彩的光芒。 整天思考著死亡問題的教授 ，竟然對初生有一種巨大的感動， 離開時， 他還教了我一句： 「方生方死」。











就在賣出小佛像的隔天， 那尊萬人迷的青銅雕像， 被運送到國外去， 儼然是大使， 出國為國爭光， 那天也引來了一些媒體人士， 要做點報導。 我逃不過， 只好接受訪問， 我差點說出這尊模特兒雕像是沒有精液的， 嚇了我自己一大跳！ 2004/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