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22 23:06:11志據依遊

錢穆《中國學術通義.中國學術特性》9~10 

    文學藝術既必歸於道,則必更重在共通性與傳統性,其間乃有一時間性,非可自我作古,由我一人而有此創造。古人已有此技,既已傳之人而垂於今,斯即其技中有道之存在。我學其技,主要即在學此技中之道。惟其謂之是道,即當通之人人,非可專屬之於我。故人之學一技,首貴能忘我,而惟技之重。但其學而成,則終是成於我,非可謂是成於人。故中國文化學術之傳統精神,乃貴能從忘我中獲成其我,而終亦不自認其為我,乃始得之。

    孟子曰:大匠能與人以規矩,不能與人以巧。」規矩即此技中之道也。惟規矩乃有其共通性與傳統性。使我學為一匠人,則必遵守前人規矩,不得輕肆己巧。貴能從前人規矩中獲得己巧。遵守前人規矩者乃是我,但我既已沒入此規矩中,使我心與此規矩相通合一,乃若不復有我之存在,此即是一種忘我無我境界。然此規矩,則並不排除我於外。我遵守學習此規矩,既久且熟,乃於規矩中生巧,此巧則屬於我,不屬於規矩。然我此巧,亦終非違背了前人之規矩。規矩乃是一種道德精神,巧則是一種藝術精神。兩者相通而合一,既非有人無我,亦非有我無人。

    今亦可謂規矩乃屬於天地大自然,惟天地大自然有此規矩,而並不拒絕人之各自有其巧。更進一層言之,亦可謂在天地大自然之中,實亦並不見有如人類之所想像,有此真方真圓之規矩之存在。規矩方圓,其實已屬在人文界中所形成。亦可說;規矩形成,已即是人類之大巧。惟在人群中,既先有大巧,成此規矩在前,自不能謂更無大巧,繼起續創規矩在 後惟人類更偉大之聰明,則在不認由人類中有某幾人之巧能創造此規矩,而必認在天造地設之規矩中,而始有人之不斷之巧之出現。中國文化學術傳統,則更重視此一分辨。故每一成就,決不歸之於某某專家私人之所創,而必納之於有一共同範疇之通學。故重道尤甚於重技,即不許人之各肆其小巧。

    再論藝術與文學,亦都該要規矩。此規矩亦稱法。如鍾繇王羲之書,即稱鍾王之書法。然在未有鍾王以前已有書,亦已有法,如史籍有史擂之書法。李斯有李斯之書法。後人意欲成為一書家,則必模倣前代名家之書法。但如唐代有褚虞顏柳,宋代有蘇黃米蔡,在書中亦各自名家,亦各自有法。即各家有各家之巧妙。但認此巧妙終不背於傳統的法與規矩。巧妙只出於各家之私與專,而規矩法度,則成為此道之通與公。文學亦然。如唐代詩家,李白之外不害有杜甫。古文家韓愈之外不害有柳宗元。但不論李杜韓柳,皆必學於古,皆必從於古人傳習的一套規矩。如是說之,則在藝術與文學之自身亦皆有一道,此即說自古到今之藝術文學,皆必有一條共同遵行之路。走在此一條共同遵行之大路上者纔始得各自成家。雖說各家有其巧妙不同,而其守規矩而遵大道之共同條件,則並無二致。而其更高更深一層,則又必於藝術文學之本身之外,尚有一共同遵行之大道。 

    但此亦只似中國人想法,西方人似乎不如此。西方人似乎更重視各自之巧妙,而不太重視在各家巧妙以上之共同規矩。就我上論,即是西方人似乎看重了藝術與文學之屬於技的一層,而在技之上之更有道的一層,則頗不為西方所重視。此乃西方人重專家更勝於重通人之一風氣之所由來。

  再就中國人對於學的一觀念看,中國人認為學所以學為人,此一觀念甚重要。故中國人的 重其人,更重於其人之所學,西方人則似乎重其學,更重於其學者之為人。余嘗謂中國人似乎認為須其人先具備了文學家條件,乃始得有其理想的文學作品。而西方人則似乎認為因他 有了文學作品即成為一文學家。亦可謂中國人認為要先像樣作此人,乃始成此學。西方人則似乎認為成學之前並無先做人的特種條件之存在。因此西方人看重在學,重在所學之各別分異處。中國人看重在人,重在其做人之共通合一處。中國人認為, 一切學,皆從人之性靈來,人之性靈,出於天地大自然,故必該有其共通合一處。當然其所學亦儘可有分別各異, 但仍當還向其共通合一處作歸宿。再言之,既言為人之道,則不該有了自己便沒有了他人,亦不該只重現代,而忽視了前代與後代。故中國人衡量學術則必重其共同性與傳統性。

    今論宗教哲學文學藝術皆從人性中流出,而層次有不同。而近代之自然科學,則屬另外一層次。自然科學之對象在於物,必因於物以為學。物既各異,而自然科學之分門別類,亦自隨之而各異。在門類與門類之間,亦可以互不相通。但循此為研究,甚至如醫學,根本只 限於人之一身,而眼耳口鼻,胃腸肝肺,亦加分別研究,各成專家。病在身,而醫家視之,則一身之內,即成千差萬別。醫家治病,可以只見其病,不見其身。

    換言之,乃是只注意其病之症象,而不注意其病之本源。故學醫必光學解剖,先把人身解剖成非人身。其他一切自然科學皆如此。把天地大自然及人類社會,亦不啻一一作解剖,至於不見有此天地大自然與此人類社會,只就枝即處作研究,乃始成為一專家。 

    朱子大學格物補傳,其所陳義,驟讀之,若與近代自然科學精神有相似,然亦有大不同之處。朱子曰,「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一旦豁然貫通。」此即與近代科學宗趣大異。近代科學,乃即就凡天下之物而窮之益細,益專,決不先懸一一旦豁然貫通之理想。朱子此一理想,亦可以莊子釋之。庖為文惠君解牛,而悟得養生主,此即因一物之理而益窮之,而循至於其他之理之一旦豁然貫通也。

    故中國人所重,乃在整體中尋求此一物之理,乃使此一物之理之能貫通於整體。非此亦不得成為理。中國人之為人理想,亦貴在體中為人,貴由各一人之私而通於人類之全整體,非貴其能外於人之全整體而為人。則亦不能外於全整體而為學。今若由人人各各分別為學,分別為人,則人道曰歧,學亦無當。當前人類,其所由仍得成為一體者,積極乃因功利之誘引,消極則為法律之制裁,但此皆非出於人性之本然。人既違其性以為人,乃競呼自由解放。人類所最不自由者,即在功利法律之約束其本性。若果如近人所想像之自由解放,乃欲違於本性以求自由,則將不,而人亦迷失其所以為人矣。

中國人因於人文傳統中各項學術距離共通人性本源有層次之不同,而分別其階級。孔門四科,一曰德行,二與三曰言語政事,四曰文學。後世所謂文學藝術乃及種種自然科學,其在孔門,當歸入文學一科中,宗教與哲學之在孔門,則當歸入德行一科中。惟孔門之德行,必兼學與行而相通合一以成。後人又分學行而為二。則專學不成德,專行亦不足以成德,專以德行為學而不兼此下言語政事文學之三科而通之,亦不足以成德。如專學在宗教,就孔門意義言,宜不足以勝傳道之任。專學在哲學,亦不足以勝明道之任。道則必兼技,德則必兼行,形上必兼形下,貫通必兼專別。

茲再分言之。德行可以小我個己為本,言語政事則必以大群為本,而文學則又必兼往古前世以為本。故孔門四科先德行,次言語政事,最後始為文學。反而言之,文學必當能應用在言語政事上,而言語政事,又必歸本於小我個己之德行上。此一為學之大系統,能勝其任者,應在通人,不在專家。今人乃群目政治外交為專家之業,果以孔門理想言,其人當上通德行,先知個我小己所以為人之道。又當下通文學,即往古前世一切嘉言懿行,歷史文化之傳統,乃及天地問萬事萬物之共通原則,必期其人先知自然與人文之大綱宗所在,然後始能為一理想從政者。大學舉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八條目,而在平天下一條目下乃曰:「斷斷兮無他技,人之有技,若己有之。」因治平乃是人類整全體一大道,斷非某幾個少數人之一專業。今人乃視此等人類公共大事,謂皆可由專家之學作為一專業來處理,一若其事,亦猶人之治稼稽醫藥然,可以從人類共通大道中分別劃出,則其人之為政,乃可以上不知有德行,下不知有文學,則其政果將為何等之政乎?

 

    中國古人言「天地君親師。」又曰,「作之君,作之師。」君管治統,師管道統。君之與師,皆必由通學為通人,始能勝其任。又且君道必通於師道,師道亦必通於君道。中國古代歷史上有文王周公,是即以君道通師道者。孔子孟子,則是以師道通君道者。自漢以下,五經之學,定為百官群僚從政之階梯,五經即中國傳統中之通學也。宋元以下,又增之以四書。百官從政,必先通四書以及五經,斯即不通德行文學,即不足以從政。惟國君一位定為世襲,然自其為太子,及其登極為君,皆有學。其學亦與百官僚所得以從政之所學同。在西方若惟宗教,乃為人人之通學,然耶穌已言,凱撒之事由凱撒去管,則已排除政事在宗教之外。故不僅政治成為一專業,即宗教亦成為一專業,皆有專學,由專家為之。專家日旺,通人日衰,則誠人道一大可憂歎之點也。

    今日西方之民主政治,一國政治元首,皆由民選。然多數民眾既不屬專家,亦不屬通人。則多數亦何遽可信。最多可以防弊,然不足以與利。且其如宗教哲學文學藝術乃及各部門自然科學家,皆須由學術培養,不由選舉。何以一國政治元首,獨必由選舉。而自元首以下之從政人才,皆出專家。此等人皆是各擅一技,未聞其共認一道。是則人人各擅一項技巧,乃至於奇技淫巧。互不相通,其弊可知。其所以猶得相處以共成一政府,主要乃在法律,不關德行。固亦有不世出之領袖,崛起其間,然如西方上古希臘馬其頓之亞歷山大,羅馬之凱撒,近代法國之拿破崙,德國之希脫勒,為大禍福所繫,然皆出於天縱,非由教養。人類若漫不以教養領袖為事,所爭乃曰個人自由。其對領袖則惟以法律箝制為能事。中國傳統文化,則重道義教養,更要為君師之道,君師得其教養,則人共通有自由。不爭共通自由而爭個人自由,則所重仍在個別之專,不在共同之通。不知一通可以容百專,百專不能成一通。專愈細,斯通愈窒。道之壞端在此。 

今論人性有異復有同,有同亦復有異。從其異而教之,則成專家專業。從其同而教之,則為通德通人。人人各具一專業,其事易。專業中出一專家,其事難。人人各具一通德,其事易。而在通德中成一通人,事則更難。慈孝乃家庭中通德,然慈父孝子,未必皆為一通人。必如舜與周公之大孝,乃得為通人。在專家專業中而使各備通德,其事亦易,求於專家專業中而出一通人,事則更難。如舜之為君,在其朝廷中,契同教,稷司稼,禹同治水,皋陶司刑,夔司樂,皆以專業而為通人,斯始為一至高無上之理想政府。中國古代誠有此政府否,可勿遽論。要之中國古人確已有此一理想,則證之尚書堯典之篇而可知。  

中國自秦以下,常有一大一統政府,如漢高祖劉邦,明太祖朱元璋,皆崛起草野,出自天縱。然相從創業者,如蕭何張良劉基宋濂之徒,皆不得謂其絕不知政道合一之傳統大義。 他如東漢光武帝,唐太宗,其於傳統政道合一之大義,則必更多所聞。其守成之君,如西漢文帝宣帝,東漢明帝章帝,唐憲宗,宋仁宗神宗,南宋孝宗,乃至如滿清以異族入主,慕效漢化,如康熙,皆能須咀勉於政道合一之大義。至於政府百官,上自宰相,下至鄉邑小吏,能上備德行,下通文學,確符於歷古相傳政道合一的理想。政府下之卿僚人選,在一即二十五史中,幾乎每代每朝,中外上下,每處皆有。固不能謂自秦以下之中國傳統政治,已足當此政道合一之大理想而無愧。要之能緜延兩千年,一體相承,廣土眾民,凝而不澳,久而益行特堅。較之並世其他民族,專就政治成績言,其恢宏安定之成就,殆無可匹。斯固不得不謂其乃由重合不重分,重通不重專,得自政道合一之理想之所賜。

中國傳統政治理想,治國以上有平天下。世界大同本於人道之相通。將使天下如一家, 中國如一人,此為中國政治理想之極致。  

西方人視政治,亦如-技,似不認其是一道。希臘哲人柏拉圖著理想國一書,全國受哲人王統治。其下民眾,一脫母胎,即歸公育,不得有家庭父母之私。各就性近,加之教養,或農或工,或兵或商,全經指定。畢生各專一職,絕不能有絲毫之自由。此等理想,其視政 治為一技,抑為一道,抑為技而進乎道,由中國人觀念讀其書,自感其格格不相入。縱認其亦是一道,然只可謂是專在政道。有政道,無人道。政治與人生,仍見其分,不見共合。亦幸而其書終為一烏托邦,一懸空之理想,未能實施。然尚不斷為西方人所想慕。果使其書理想 一旦實現,此一哲人王,較之近代莫索里尼,希脫勒,列寧,史太林,慘酷暴烈,殆遠過無 不及。在羅馬時代有教育家昆提連,主張培養政治人才,先從語言教育,使成為一大演說家, 是亦一種專門技術而已。近代西方政治,率重宣傳,重說服,重視大會演說與公開辯論。然不問其宣傳演說之固是一技,抑是一道乎。是政治仍是一專家專業,一入政治,便當遵循政治一條路上前進。人生中各業各條路,分劃得太清楚,故近代西方之大學制度,分院分系分課,各尚專攻,其勢將只見專家,不遇通人。盡成小道,更無大道。惟有宗教信仰死後上天堂,始是共通人生大道,而又不幸上帝迷失,並此死後一條共通大道而亦將失其存在。今曰之西方社會,豈不如是。

    依中國人觀念,一切人事皆各有道,而尤貴有一宏通之大道。故曰「人能宏道。」可見道由人立。又曰有「三達道。」又曰「大哉聖人之道。」惟聖人之道,乃可通於人人以為道。莊子曰:「曲士不足以語道。」今曰之所謂專家,自莊子言之,亦一曲士。惟中庸則曰「致曲。」人生各有一曲,惟貴能推致其曲,以成大方之家,斯專家亦為通人矣。故依中國儒家觀念,專家非不可貴,但必期專家進而為通人,非欲毀專家而求通人。故孔子曰:「執御乎,執射乎,我執御矣。」御之為技視射為尤下。執御執射,各專一藝,各守一專門之業,斯亦人道之常。惟求其相互間之通。道家尊天抑人,惟恐人道展衍而害天道,惟恐其由專而害通,故於人道常持悲觀消極態度。儒家則主本於天道以展衍出人道,又復本於人道以參贊於天道,故於人道持積極樂觀態度。此為儒道兩家之所分。而儒家之道,則終於中國傳統占優勢。居今日而言世道隆替,此一辨,似不當不加以深切之討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