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中國學術通義.中國學術特性》6~8
六
今若進而論人類之真主宰,除即上帝教王,除商人財閥,除即擁有百萬大軍之征服者及其專制王朝,是否可從人類本身內部即人心方面,另覓一合情理可信從之主宰,而此主宰又可潛移默運以緜延至無窮,此則正待人類之學問尋求。而此項學問,則勢必由通人為通學,乃可得之,而斷非專業專家之各項分別知識可以勝任而愉快。中國孔子,則正是從事此項學問尋求者。其傳統則為中國之儒家。故中國儒家,乃認為人類之主宰則決然應在人之內,而不超在人之外,因此宗教信仰乃不為儒家所重。人類主宰,亦決非以富凌貧,以強凌弱之謂,故專制帝王之與豪商巨富,亦為儒家所反對而排斥。人類主宰,亦不在於分門別類之各項專業知識,彼此互不相知,而謂可以統制此全人類。人類之真主宰,仍必屬於人。而厥為人類中具有通學之通人。通人所必具之德性曰仁,通學所追求之主要目標曰道。而各項專門知識專家學業,則都必於此通學中流出,其人亦必仍不失為一通人。故孔門之有四科,其流雖可派分,其源則歸合一。而成科者為賢,合而歸源者為聖。聖賢皆一通人,學者之希聖希賢,亦希為一通人。如上述,三國時之管寧,晉宋間之陶潛,此皆通人,惟通人乃可主宰此世運,而此則非具通學通識者不之知。
莊子曰:「道術將為天下裂。」今日之競尚專家知識。是矣。譬之身,目司視,耳司聽,五官百骸,皆各分別有其專司。心臟頭腦亦然。荀子曰:「心為天官。」惟此心,乃為人身之天,為人身一主宰。然主宰此身之心,乃由學而來。曰仁曰智,乃人心所當學之主要大目標。數千年上下之心可以相通,而此心遂亦為人歷史之主宰。今日人類大,則乃以工商大企業為心臟,以政府為頭腦,各司專門知識之學者,則如耳目之同視聽而已。乃苦於群而無主,亦成為群而無道,無天,並亦無教。在小學則教之為一公民,在大學則教之為一專門知識之學者。即在教堂中,亦止數之為一上帝信徒。乃無確然教其為一人者。人由業分,不由道合,通學之急需於今世,亦據此可知矣。
七
莊子養生主庖丁為
就東西雙方文化傳統言,似乎西方較更重技,中國較更重道。如宗教之與哲學,信仰之與思維,本屬人人應有能有之事,應歸道,不歸技。乃西方之宗教與哲學,亦成專業化。教會組織愈嚴密,僧侶專業愈固定,乃使上帝大道與社會人心間,轉增一隔膜。馬丁路德創新教,正要為衝破此橫隔膜。但此橫隔膜,仍亦留存於新教中。要之西方宗教,成為專業,趨於分化,則為不可爭之事實。中國傳統文化中,從不自創一宗教。印度佛教傳入,經歷中國化,主要惟盛禪淨兩宗,其用意即在氓去寺院僧侶之專業化,使佛道人心融通合一,而普遍趨於人人之日常生活中。又如西方古希臘大哲學家柏拉圖,自標其學園曰:「弗通幾何學者勿進。」幾何學乃一專門知識,當屬技,不屬道。必使人人先通幾何學乃得通哲學,則哲學亦成一種專門知識,亦將屬技不屬道。又如西方人謂通哲學當先通邏輯,邏輯亦屬一種專門知識,屬技不屬道。厥後西方哲學盡歸入專業化,自成一項學問,與其他學問分離隔別。哲學地位曰高,乃其距離普通人生亦曰遠。在中國人觀念中,凡屬專門知識,皆如鑽牛角尖,入而不出,則不免 有蠻觸之爭。故西方哲學家言;「我愛吾師,我尤愛真理。」然果真理,而偏於主觀之自我創造,則真理亦將曰趨於分歧。中國人觀念則不同,真理必具共同性,不能謂我得於此,而 他人絕無得於彼。縱謂我得其大,亦不能謂他人絕無得於小。孔子則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主要在從會通中醞釀出大道觀。不使分裂,使求道成為專家化。
先秦時,百家紛起,莊子天下篇作者憂之,乃曰,道術將為天下裂。術即技也。合則術 即是道,裂則離道入技。先秦百家中,如墨名法陰陽,乃至於如農家,縱橫家,皆從一據點無限引伸,莫不自以為道,其實只如一技。故朱子大學章句序,稱之曰百家眾技。惟儒道兩家,其所陳說,庶可謂是道非技。老子曰:「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同時墨 名法陰陽諸家,皆不免先自各占一據點,以自示其與人異。而不知所貴乎大道者,乃能超諸異而得一同。老子名此同曰玄。玄之又玄,即是同之上又有同,達於同之最大最極處,乃始抑是眾妙之門。妙者是一種細微開始。一切細微開始,皆當從此門出,曲謂皆從大道生也。惟拋道家理想,此一玄之又玄之眾妙之門只是天,終不免有尊天抑人之病。儒家則主本於人以識天,孟子教人以盡心知性而知天,人心之同然常然處即是天,亦即是眾妙之門。故就人道立場言,道家若不免就虛言之,重自然而輕人文。儒家則就實言之,即從人文來完成自然。自秦漢以下,中國思想只留儒道兩家,而儒尤為之主,此即中國文化學術傳統,主合不主分,尚通不尚專之一明顯特徵也。
八
自宗教哲學以下,復有藝術文學,共事若當屬技不屬道,而中國傳統觀念,則仍必期其由是以達乎道。莊子書中最善言藝術。即如文惠君之丁解牛,固只是一小技,乃此丁,能由小技而通大道。其實眾小技莫不從大道出。亦莫不可通於大道。莊子外雜篇中尤好言此等事,如瘦丈人之承蝸,如齊桓公堂下之斬輪老人,莫不由小技通大道。其他不勝列舉。惟謂解牛承蝸斬輪皆可通大道,而人群中一切較大之實務轉不足以通大道,此終不免言之偏激。孔子則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此所謂小道,實亦即老子之所謂妙。但小道之妙,仍貴其能致遠,泥即不通,不能致遠,所以只成為小道。若宗教、若哲學,其所求應屬大道之列,然苟不能致遠,斯即成小道而不妙矣。
此致遠之遠字涵兩義,一指由一人可通之於人人。又一指由一時可通之於時時。一指廣大,一指悠久。兩義實亦相通。不能廣大,斯不能悠久。不能悠久,斯亦不能廣大。孔門好言孝弟,其實孝弟亦只是小道,然可推之廣大,垂之悠久,故使小道成大道。孝弟本於幼稚,行之家庭,斯亦老子之所謂妙,即微小之開端。就文字言,少女為妙。然少女,可以為婦為母,斯成為人道之大矣。苟不能成人道之大,斯又何妙之有。余嘗謂道家所言,乃一種藝術人生,儒家則為道德人生,其實儒家之言道德,即是人生之一種最高藝術也。
文學亦是一種藝術,而中國傳統文學則必主文以明道、載道、傳道。中國文學中精義,亦皆從儒道兩家來。其他如墨名法陰陽諸家,皆不能展衍出文學。故此諸家,雖各自以為大道在我,而其道並不能落實貫通到文學上去,則豈不是大道而不能通小技。既不廣大,何能悠久,文何當於老子之所謂妙。當知少女,不能專一為少女,必當長大為婦為母。少女只如一專家,為婦為母,乃始為通人。中國傳統學術文化精義乃在此。
古詩三百首,乃儒家所崇。屈原離騷以及楚辭,多滲(?)進道家義。然皆文以寓道,有文道貫通之境界。漢賦只屬縱橫家言,轉為宮廷文學。揚雄晚而悔之,曰:「雕蟲小技,壯夫不為。」建安新文學起,即如魏文帝論典論文,亦已求因文而進乎道。及劉勰為文心雕龍,其時佛老盛行,劉勰又親為僧侶,然其論文,首主宗經明道,斯可見中國文學傳統精神所謂文以傳道之旨,決不待韓愈始。近人慕西化,尚專家,認為治文學,只求成一文學專家。至中於論道傳道,乃屬宗教家哲學家事,何煩文學家之越殂代謀。於是韓愈遂大為近人所詬病。不知詩文雖屬一技,正貴能由技而進乎道。韓愈論文,亦從陳子昂李白杜甫之論詩來。杜甫題詩有曰:文章本小技,於道未為尊,顯與韓愈見解後先一致。旁觀太白柳州,又何嘗不同抱此文道貫通一致之見解。亦可謂上自詩騷,下迄晚清,亦皆同此見解,何得於韓愈一人而輕肆菲薄乎。
余嘗為藝術與理學一文,詳徵歷代諸家論畫,亦皆抱藝道一致之觀念,正亦如文學中之主張文道一貫。惟畫家理論較後起。藝道一致之理論,下迄宋代,乃臻成熟。元結詩;「至人技進不名技,遊戲亦復通其靈。」不論詩文字畫,皆貴能遊戲通靈,此即技而進乎道矣。人各就己性之所近而專擅於詩文字晝,此屬技。能由己之性靈以旁通乎人之性靈,此屬道從專家觀念言之,若宗教哲學偏近道,文學藝術偏近技。其實道之與技,皆從人性中來,人性上本於天,人貴能從本源上求通求合,不貴從人事興起後之枝派上求分求專。人人貴能有一番信仰及思維。思維之與信仰,皆貴能合能通。
宗教與哲學分,已屬人事之分裂。文學藝術之創作,又與宗教哲學分,則尤屬分裂之益甚。不知宗教哲學文學藝術一切皆亦從人類性靈之大本大源上展出。即論文學藝術,縱不能人人有創作,亦貴於人人能欣賞。其真在文學藝術上成專家者,亦貴其人能成為人群中一通人。則其文學藝術,亦貴於通學中得基本。否則使其人在人群中而不得成為一通人,則其在文學藝術圈中之成為專家,縱曰無害,亦非理想上乘之選。
中國人於藝術文學中皆鄙言匠,匠則是一專業小技而已。然中國人又言天匠,言化匠,言哲匠,言大匠。可見匠非可鄙。人群中有專擅一技以為匠者,亦有本此一技以上通乎天地造化,下通乎人倫大道以為匠者。僅以匠為專業,斯為小匠。由匠而進乎道,斯成天工大匠,何復可鄙。
今若把人群中宗教哲學文學藝術一一專業化,皆使成一專家小匠,如各滴水皆從同一泉源出,而分散橫溢,不成大流,則其涸可立而待。必當使各滴水從同一泉源出,而仍然匯成一大流,不論宗教哲學文學藝術,各各成為通人大匠,而後此一大流乃可安然以達於海。中國文化學術主要傳統精神之所寄望者乃在此。
夏天到了 真是热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