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7-20 23:55:25令狐衝

第644篇 : 詹宏志的雙魚轉折...

文/永夜天





唐諾寫文章向來喜歡跑野馬,說掌故,往往橫空而出,幾經轉折之後才又與本題接續。

有次他談起卜洛克的小說人物馬修‧史卡德之前,照例先來個得勝頭回:

「最近,有一份甫上市就傾售一空的新理財雜誌用了類似的 slogan :『有知識,才有財富;有財富,才有自由』這兩句擲地如金石的漂亮警言,震撼了我個人和身旁一干手頭並不寬裕的朋友,把我們從『安貧樂道』這個自我陶醉的保護藉口中打回原形,原來這麼多年下來,我們不但一直回在某種集權鐵幕之中,而且活該被罵『沒知識』。」

而創辦這份理財雜誌的人,正是同樣為偵探小說熱烈傳教的詹宏志。

在一份雜誌採訪稿中寫著:

「Smart雜誌創刊時,詹宏志所寫的標語:『有了財富,你才擁有自由』,被他的作家好友質疑是『知識分子的偽善』,他因此難過好久。」

採訪稿中寫的「作家好友」是否就是唐諾我們不得而知,然而至少唐諾的發聲,可視為「作家好友」的一種具體形式。

今天的詹宏志以多個集團的董事長或發行人的身份知名,往往被視為趨勢專家,意見領袖,尤其與網路的關係十分密切。

但我們如果將時間回溯至1980年,當時詹宏志 24歲,青年詹宏志給我們的是另一個形象。

在七○年代末期,詹宏志是以文學評論者的身份聞名於文化場域,他在當時的文學雜誌《書評書目》中,將「年度小說」評選工作,按月撰寫評論。楊照對這時的詹宏志曾經如此描述:

詹宏志當年輕氣盛,以非文學系科班身分得以縱橫文壇,靠的就是他將許多「異門類」學問牽來詮釋文學作品、或衍發作品意義的本事,從經濟、法律、哲學到物理科學,無不在他「博取」的範圍內。

當時的詹宏志與現今我們看到的唐諾,在知識方法學上看來頗為相近,均屬於百科全書式的書寫。方法學終究只是工具,如何使用工具,才是我們深入詹宏志的關鍵。而彼時的詹宏志的世界觀,仍然未脫鄉土文學時期盛行的反都市觀點。

雖然一般視為80年代政治小說發端的黃凡小說<賴索>在1979年即透過文學獎震撼文壇,然而鄉土文學在七○年代末和八○年代前期,仍具有較強大影響力。詹宏志在1980年時,仍在這樣的維度之中。

當他寫下年度小說的編序時,感性地指出他所看到的時代景象,既有怪手鏟除舊日文明的痕跡,也有肥沃的良田改種鋼筋水泥大廈,而傳媒更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對個體洗腦…詹宏志認為這些「時空中的殘酷肌理」,均是嚴肅小說家創作的題材,並且認為誠實的小說家都該為「憂心」而寫作 。

因此詹宏志對於陳映真小說的偏愛,就不難理解。當時的陳映真寫出了「華盛頓大樓系列」,詹宏志以「文學的思考者」形容陳映真,認為陳的小說--

不但指出「大眾消費社會」的興起,不但點到資本先進國家對開發中國家的經濟干預,更指出了兩大問題:一是資本主義社會制度中企業體對所屬員工的「甜蜜控制」,其密不通風的體系已然把社會人改造成「上班族」。二是資本社會的競爭法則,已經嚴重地腐蝕了人性中的某些價值追求,導致了「動物人」的再解放。

青年詹宏志無疑是帶著左派色彩的。我們如過再追溯更早的詹,他的父親在日據時期是出色的煤礦工程師及礦業主。國府遷台初期,缺乏重工業發展的支持,煤礦業因此連動而衰落。在他懂事時,家道已然中落,從基隆遷住草屯的農村。大學念台大經濟系時,還必須半工半讀以完成學業。這樣的背景,更讓人青年詹宏志的左傾有其邏輯上的合理性。

青年詹宏志卻在80年代中後期,完成逆轉至相反的位置。

曾昭明在《狂飆八○》一書中,描述詹宏志「像是個屬性不安定的符號,象徵著台灣八○年代後內需消費市場擴大後新都市文明的崛起。」,在文中他繼而細論--

在八○年代的學院,校園中日益喧囂的「逸樂文化」使得批判取向的知識份子憂心仲仲;在陳舊的政治道德語言開始失控的地方,新的消費語言迅速補位上陣,開始以廣泛的「去政治化」機制營造風格呆滯的安定與秩序…

當我們將新的消費文化理解為一種新的社會控制機制,將新的大眾消費主體視之為新的自我監控模態,詹宏志的作品卻訴說著不同的腳本;被誘惑者是自由的;在消費中,在經營個人化的「生活方式」的努力裡,你可以奪回在生活世界的面相被剝奪的自我認同,甚而創造新的自我認同 。

當詹宏志1989再編年度小說選時,選文的標準重新定位在「可讀性」而非八○年的「憂心」。又如金石堂的暢銷排行榜每每被視為壞毀文學純度的亂源,詹卻以開放的態度認為它是中產階級的閱讀形態標本。而對於城市的敵視,在書寫《城市人》一書時,也冰釋消解,從而使用城市、閱讀城市、享受城市。

七○年代的鄉土文學或現實主義美學,事實上是帶著菁英道德主義與禁慾色彩,而在八○年代中產階級興起時,中產階級對其文化的主體如果沿續著七○年代的思考,他的階級身份無疑便帶著原罪色彩,在八○年代市場經濟轉向內需消費之際,這樣的思考是不利於中產階級文化的發展的。於是我們看到在消費社會興起時,詹宏志迅速跟上,甚至超越在前頭。

1982年,26歲青年詹宏志被時報派去紐約發展當地報務,那時詹宏志仍然是帶有「生民倒懸」的憂心。一年後回台,離開新聞界,當起滾石唱片的總經理,之後又開唱片行、咖啡廳。然後有天,詹宏志覺得「我相信我可以為在城市辯護,不必向田園慚愧,我也相信我可以為台北市辯護,它是一個有趣、可以生活的都市,值得居住,更值得我們為它爭吵、示威、投資...」,並在1986年第一次以此為題向大眾宣告他的城市生活態度。

我不以為其中有值得道德涉入的地方,這不是我寫此文的目的,我只是一個好奇者,好奇著詹的轉折,並且好奇著這其中是否有著雙魚座的拉扯過程,一如楊照曾經以星座學來看待雙魚朱天心的小說。而這個好奇,還有待拼湊。

早期讀張大春的小說,有詹宏志寫的精彩序言,指出張大春仍在《四喜憂國》中當寓公,並沒有實踐他出走的宣言。那是我對文學詹宏志的最早印象。而我最後形成也是最鮮明印象,已經忘了是在哪讀到,寫著詹宏志在躲在會議室裡讀偵探小說-一個人對著書的專注場景,不管是忙裡偷閒還是充份利用時間,那已經成了我想像詹宏志時最喜愛的肖象,如同戴著偵探帽抽著煙斗的福爾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