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06 01:35:50令狐衝

第799篇 : 郝明義訪談詹宏志5 - 4:飲食與旅行…

◎訪問—郝明義 ●詹宏志談 整理—莊琬華 2006-12-30 12:22:57

◎除了借助閱讀來增強自己的專業能力之外,閱讀對于你的life style、飲食這些方面的作用又是什麽?
●我是made by books ,也是ruined by books,是爲書所造也爲書所毀。我沒有其它知識來源,也很少跟活人接觸,是書裏頭講的故事,讓人向往的行動、概念跟某些生活的情節,不知不覺地會引誘你。有天如果在實踐的過程當中借用了或重複了所看到的東西,有些可能不適合,但有些就很契合,一點一滴就變成自己的life style。

我的父親是八鬥子人,他吃飯是無魚不歡。魚,還一定要是海魚。他對魚的理解非常深刻,我因爲常跟他一起去買菜,在旁邊看,所以只學到我父親的十分之一,就已經變成我同輩間最會買魚的人。我對家鄉某些食材的體會,沒法像我父母親那麽深,相對而言,我沒有那麽固著,在文化上我是流浪的人。但我目前的生活跟我的父母有很大的不同,因爲接觸的東西太不一樣了。

我讀大量的西方書籍,就會反映到廚房裏頭,例如書的作者提到某種特別的菜,有天若真的看到,我就一定會買回來試試看,所以我的廚房有很多異國情調,這不是我的父母親有機會接觸到的。我透過閱讀,學會做許多沒有去過的地方的菜。也許有一天真正到那個地方的時候,會發現我做的根本不是那地方的菜。但起碼就目前來說,就算我做錯了、說錯了,現場可以指正我的人很少。

四、五年前謝材俊跟我提到他想開一個叢書叫做「一本書」,概念是每個人心中一定有一本書他非常非常喜歡,想把它介紹給別人。他想找一堆人來推薦,我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就提供一本食譜。這讓旁人嚇一跳,可能沒有人想到這些食物書寫已經在我身上起了一陣子的作用。

例如伊麗莎白•大衛(Elizabeth David)的書,這已經不是現代化的食譜,不精確、不好用、也沒有圖,但是有強烈的散文跟考古性格,這是我所指的食物書寫,或者叫做food narrative,是泛指對食物的態度,各式各樣的書寫。

我後來意識到不只翻譯的書,台灣本地的食物書寫力量也大起來了。過去寫食物,只有人文背景式的逯耀東,或者以回憶爲主的唐魯孫。前者是用行動來尋找失去的味道,後者是在夢中尋找家鄉跟他年輕時候的滋味。

但現代人足迹廣了,能寫各國美食的人越來越多,新一代的品嘗者,經驗是豐富的,穿透其它文化能力很強,講法國菜等各種系統的功力越來越高,本地創作的力量也在發生,所以可能food narrative在台灣有機會成爲一小支,這個範疇的建立,看起來是在發生中。

◎那麽旅行呢?你是一個很愛旅行的人。旅行如何跟你的閱讀互相呼應?
●「讀」永遠比「走」能到更多的地方。我去一個地方之前,會讀很多關于那個地方的書,所以到達之後會看起來像是對那裏很熟悉的人。我有一次跟一群人到日本旅行,坐慢車,停在一個很大的站。我突然間想起一本推理小說,就跟同行的人說,我們應該下來,對面等一下會有快車,能更快到達我們要去的地方。下車後過兩分鍾,就真的來了輛快車,我的朋友問我是不是到過這個地方,其實沒有,只是突然想起那本書提過。

讀很多關于一個地方的書,好處是去到那裏,如見故人,有一種熟悉感,每個地方變得比較容易料理。我第一次去漢城,就帶了很多日文的漢城導遊書,還把所有韓文字母的發音用日文記住,記了大量的菜的名字,幾個要去的餐廳。這樣下飛機到旅館,在腦中想一下地圖,就鑽到一家在小巷子裏的店,看起來很熟。因爲書,使得一個陌生地變成很容易料理,這是現代導遊書的知識,有情報的性格,古時候的書沒辦法寫得這麽詳細。

我一旦想去一個地方,行動還沒發生,書就已經發生了,可能會把幾本guide book都讀上幾遍。我對路徑要怎麽走,好象已經熟到可以跟從那個地方回來的人談,但我其實沒有去過。

這是一個典型的行動侏儒所代表的意思,書給了我欲望要去,可是書比我的行動早走了許多,因而産生很大的陷阱,就是少了與一個陌生地方「遭遇」、「不期而遇」的機會,少了一點驚奇。可能所有的工作都太可預期,也可能寫書的人品味不佳,讓你失去溝通、碰撞的機會。所以更好的方式應該是找一點平衡:聽一點書的建議,然後再任性一點把所有的書都收起來,到街上去遊晃。

◎你也接觸過電影、繪畫這些書以外的不同閱讀標的。都是如何對待?
●真實的人生是在書之外,所以,最終的對照一定還是要到生活上來。但人生苦短,不是有那麽多機緣來接觸那麽多東西,書就變成一個替代性的經驗,可能有點皮毛、有點空虛,但它給我機會讓一輩子可以過二十個輩子的經驗。你可以談一個地方的菜色,但你從沒去過那個地方,這是書的力量,只要讀了書能懂,就樂趣無窮。

我讀書的目的不是爲了書,而是對于一個更大的世界的向往。我希望有機會能跟真實世界面對面。書是個替代也是個媒介。也許真正面對面的經驗是書不能替代的,但是因爲它,我才會有那麽大的勇氣說哪天要去某個地方。

我們小時候讀書環境那麽糟,爲什麽還可以創造出那麽大的力量來?小時候我讀一本黑白的西洋藝術史,第一次看到梵高的畫。黑白的照片沒辦法表達細致的色彩與層次變化,但是那幅畫就深深烙印在腦海中,對美感經驗也有影響,這成了一個動力,有天一定要去追尋。

等到真的站在美術館那張畫前,眼眶就熱了起來。我們來自那個時代,那麽少的憑借卻可以把人帶到那麽多地方,真是很神奇。書其實是一個召喚,是要你去見真實世界本身。現在有更多更好的書,可是書不是憑借的全部,有更多可替代的東西,所以書反而沒有過去那麽有力量。

◎你覺得這二十年來台灣閱讀環境最大的變化是什麽?
●書從太少變成太多。書從很珍貴的占有到變成有點多余、到不想照顧它,這是不一樣的痛苦。我有時候不能想象,爲什麽家裏有這麽多書,但我的小孩在書架間走來走去,卻沒有意識到書的存在,沒有任何強烈的動機去看書。這是很大的變局。

小時候,家裏每一本書,我可能都會看上五遍十遍,聽到同學家中有一套世界童話全集,就分三個周末到他家看完。一個鎮上能找到的書就是那樣。每天就只想找到有字的東西,把它看完。

那個村子太小,書也太少,進到城裏,發現新的來源,就很開心。一直到八○年代初,走在重慶南路,每家書店每個禮拜陳列了哪些新書我都能指認出來,這社會的總生産還沒超過你的負荷。現在就不可能了,進入書店會感到迷惘,數量太多跟沒有方向都讓人困惑。

現在我們有個很新的課題是,不論身爲個人還是群體,我們怎麽來料理社會上這麽多書。書多一定是好事,但也帶有些困難,這些困難沒解決,那些好事就不會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