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25 11:39:38令狐衝

第759篇 : 詹宏志/從張五常到熊秉元◎一個新文類的發展...

詹宏志㊣旅次札記ÿÿ

算起來應該是一九八二年初夏,我坐在報社為我安排的華航頭等艙中,一路東飛而去,心中有事而覺得惶惑悲涼。

我正被公司派往紐約參加一份新報紙的開辦,這是一個任務,而非我的志趣,等在前面的是完全陌生的街道、鄰居、語言、生活和工作。這項任命來得突然,我坐在軟語服侍的機艙中想整理一些關於前途的想法,卻覺得線索茫然而無力可施。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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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身袋中放著一本日前劉克襄相送的新書《旅次札記》,我不經心拿來瀏覽,讀著讀著不覺專注起來,家人與前途何時竟已退出景框,我的內心從驚奇轉向讚歎...一場本應焦慮不安的旅程竟成了一個啟蒙開眼的閱讀經驗。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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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也許經由後來的歷史發展,如今我已能夠回答自己的問題︰「因為我目睹了一種新文類在台灣的誕生。」ÿ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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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目睹新生命誕生一樣,驚奇讚歎的反應毋寧是自然的;《旅次札記》是劉克襄「鳥散文」的開端,他開發了一種敘事形式,一方面自述觀鳥者尋尋覓覓的心境(甚至對照了個人當時的處境);一方面則報導了被觀者(鳥們及其周遭環境)的來歷與行蹤,兩者的融合交替是渾然天成的。

我們讀書者一會兒隨著作者的心情上下起伏,一會兒又多識鳥獸草木之名,知性之好奇與感性之投射同時獲得滿足。這個敘事形式在台灣的誕生,從劉克襄手中一開始就有好成績,真是美學上值得研究的例子。ÿ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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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散文」的出現,乃至於後來延伸的「生態散文」或「自然寫作」,容或在劉克襄與其它作家筆下有更大、更深的發展,但閱讀之驚奇、歡欣之情再也不能與八二年機上的邂逅相比,也許讀書者的人生境遇已有不同,或誕生奇景隻能有一次...。ÿ ÿ
鳥散文或自然寫作也許不完全適合稱為新文類,它隻是「有主題」的散文又開發了一個新礦區,事實上自然寫作在西方自有傳統,而我們也可以把它視為是《培根論文集》某一個題目的放大與擴張,它是「知識散文」的一支。ÿÿ


賣桔者言ÿÿ

如果我們這樣看待《旅次札記》,後來我讀張五常與熊秉元的「經濟散文」,就是不能分論的文類經驗了。ÿ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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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讀到張五常的通俗文章大約在一九八三、八四之交,他在香港《信報》開撰〈論壇〉專欄,後來輯為《賣桔者言》與《中國的前途》諸書。我最早讀到的文章是一系列討論公海上的海魚產權如何界定的問題,尤其是像養殖鮭魚這種會從私水域遊入公水域的「動產」所發生的問題。

這些文章對我而言隻能用「驚為天人」來形容,當然張五常析情論理的明快犀利帶給閱讀者莫大的知性享受,但他文體的放肆,選題的奇詭,囗氣聲調的睥睨群雄,也都是令人折服的原因吧?ÿ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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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五常的文章當然是十分「文學的」,一般文評家可能不小心就錯過了這位文採斐然的散文家,隻因為他的題材是經濟專業,或者隻因為他的文章太言之有據(証據確鑿並非文學的判準)。ÿ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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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張五常的文章,我亦有奇緣湊巧。八四年之後,我已是個嚴重的「張迷」,我向《信報》探詢出版張五常的作品不果,轉而向台灣報刊雜志主編們「推舉」張五常,希望他們爭取張教授的文章,以饗我這類讀者,這些鼓吹竟一直沒有生效。八七年有一天我在辦公室裡接到一通香港友人電話︰「張五常教授想問你有沒有興趣出版他的書。」我從椅子上跳起來︰「我明天就飛香港,你幫我訂個約會好嗎著」

此後,我在台灣寫過文章推介張五常,出版了他的四本文集,但做為一個經常驚歎的讀者之情卻沒有改變,在我心目中,一位經濟學家寫出專業上有成績的文章,又能供給common-reader閱讀樂趣,在文學上又有可觀,這畢竟是罕見的事。ÿ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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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書在台灣出版,張教授在那幾年也對台灣事務比較熱中,一篇評述蔣經國「死得其時」的文章,就比當時台灣眾多哀悼文字高明許多。他幾次來台,我也頗有機會相聚聊天,一九八八年一次在旅館咖啡座談話,不小心扣問張五常如何看待自己的學術地位。

張教授談興大發,隨手拿了餐巾紙畫出一棵家族樹,從亞當﹒史斯密講起,綜論歷代經濟學家的關心主旨;近代部分又詳述Keynes以後的發展,除Robinson夫人與Chamberlain之外,倫敦政經學院在L. Robbins領導下,又發生A. Lerner與R. Coase二支,又說學術中心如何從倫敦政經學院轉向MIT,再轉而至芝加哥大學…這些學術源流最後就畫到了StevenN. S. Cheung,張五常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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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是聽得目瞪囗呆,隻覺得生平讀經濟分析史,未有如此透澈淋漓之經驗;如今已隔七年,當日餐巾紙上的譜系圖與張五常夾雜廣東話、英語月旦天下英雄的神態,仍然歷歷在目。這種身為讀者的奇緣,恐怕也是少見的。ÿÿ


柔情之淚ÿÿ

然後我們才要談到今日的主角,熊秉元(雖然他是知名的年輕學者,但我不習慣稱他教授,我是他哥哥的朋友,輩分早確定,他的成就很難更改這不幸事實)。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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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秉元的文章出現,就讓我更確定「經濟散文」這個文類在中文世界是成立的。ÿÿ ÿ
熊秉元的文集已有《尋找心中那把尺》與《燈塔的故事》,當時我有幸先睹為快,就想到這些年來的閱讀經驗。熊的文章耐心尋思,十分好看;但意見並不明顯,多以反省詰問的方式出之,通常我們必須反覆思索,才能體會題旨所在。這讓我注意到這是一位與張五常性情不同、風格迥異的經濟散文家。ÿ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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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秉元的溝通策略是很不同的。張五常在文章中豪氣幹雲、不可親狎;熊秉元卻刻意壓低身分,透露自己與凡庸大眾相同的卑鄙、小氣、愛面子,有時不可避免的小奷小壞。這象是文學上的「卓別林策略」,卓別林的藝術,並不在塑造完人,刻繪聖賢,而是創造了一位與我們世俗凡人有相似缺點卻又根本善良的角色,當我們嘲笑他的可鄙、可憐時,立刻發現我們嘲笑的是自己。ÿ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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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秉元的文章正是如此,精採有趣是一回事,他選擇「小巿民視野」是另一值得注意的事。他沒有把自己描寫成天縰英明,立判生死的斷言者,相反的,他透露自己的困惑、心境、思索歷程,接近結論時又戛然而止,留給讀者自己完成最後的推論。ÿ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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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含蓄之文(在喧囂的年代裡快絕種了),是謙遜之文,是多元價值時代無霸權的文體。因為這種鉛華盡去的寫作策略,連帶使他選材引例不愛用驚人之語(這和張五常恰恰是相反的),反而偏好最接近真實生活的平凡事例,閱讀上就極易親近。ÿ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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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熊秉元三本書後,我就益發覺得這風格的迷人;打個比方說,張五常的文章象是李小龍,是不可解釋來歷的超級英雄(但也不能在真實世界想象),熊秉元的文章卻象是成龍,這是可觸及的肉身英雄,入世的、真實的,你的鄰居、你的朋友。ÿ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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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文世界有幸出現了多種寫作風格,而新的文學人才──依我偏見──並不在文學副刊裡的美文,而在這些帶有風格的有識之文。「經濟散文」在飽學的文章家手中,正悄悄地形成一個力量;正當經濟事務其實正是現代人生重大處境之際,有經濟素養的寫作者正以他們獨到的眼光,有心而無意地貢獻了一個新文類給這個語文,其它文評家也許不小心錯過了這個發展,我的背景卻給了我一種方便為這個歷史事件做見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