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評──衣服洗好了

作者： 記小樣

母親的手掛在空中
那麼地無力
像要抓住一些什麼？

父親藍領的汗臭
哥哥黑手的油污
姊姊守寡的經血
或者，母親
水中流失的歲月

衣服洗好了
風中飄動的一家人
父親的袖子 挽著
我的褲管
妹妹的小洋裝 貼著
姊姊的胸罩
一排排緊緊捱著的
乾皺的親情

陽光吻著孩子們
一件件長大的
內褲。衣服，洗好了
母親的皺紋 從曬衣竿上
掉了下來

   詩評者：kofee

記小樣算是個早慧型的詩人，在台灣中生代詩人中，他的心肺功能特別好，好到常常能把詩句拉高到好幾個八度。這首衣服洗好了，是筆者今年讀過的所有詩作當中，最有「感覺」的一首。

很庶民的一首詩。反映某個時期台灣社會的真實現況。

全詩分成四段，從頭到尾，互相呼應，幾乎找不到任何一個混水摸魚的字眼。

詩中的用語都屬一般的生活話，也沒有用來修飾名詞的「形容詞」，卻能淺入深出，餘味如餘波蕩漾！

首段採用「懸疑」與「示現」併合的修辭技巧。「視窗」裡，我們幾乎看到一個心力交瘁的母親，把手舉向空中，好像「努力」要抓住一些東西？最後她抓到的除了空氣──「一無所有」，只好無力地把手「掛在」空中？

第二段採取「感通」的書寫技巧，從父親的「汗臭」，哥哥的「油污」，姐姐「守寡的經血」，層層遞進，然後又拉回到母親「水中流失的歲月」！一個家庭的辛酸血淚……..，再再都是母親想要抓住，但又事與願違的悲情宿命。甚至，連母親自己的生命都是──逝者如斯，不捨晝夜──伸到水裡的母親的手，即便是自己的影子，都撈不起來了，還能撈起多少全家人的希望呢！ 60年代以前，生活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的一般孩子，大部份都有過幾乎和詩中的「意象」雷同的生活故事。房子裡到處堆放著下田或是工廠上班必須隨身攜帶的作業工具，一家人早出晚歸，累得不成人形，可米缸再大，還是撐不飽全家人的肚子；再加上守寡的姐姐，這對一個只夠糊口的藍領家庭的經濟狀況，簡直是雪上加霜！

第三段作者仍採用「示現」的修辭技巧，只是這一次把「鏡頭」拉得更近，近在讀詩人的眼前。晒衣杆上，一家人的衣服、褲子、都在風中飄動；生活中的五味雜陳，都在等著晾乾。

白天渴望能夠聚在一起的親情，各自被柴米油鹽醬醋茶分頭帶開，只有那些髒了的衣服、褲子有幸泡在水桶裡，擁擠、擁抱、糾纏不清；然後又能在晒衣乾竿上，噓寒問暖，一件一件，緊緊捱著！但畢竟那只是一家人的換洗衣物，只能「行而上」的闔家團圓，因此「乾皺」兩字，使得受傷的親情顯得多麼難以撫平！

最後一段，作者展現高超的廚藝，把家常豆腐料理成「饕客」也垂涎三尺的宮廷美味。「陽光吻著孩子們，一件件長大的，內褲」。這3句詩，已經無法用硬梆梆的修辭學框住它了。

只有，天生的詩人才能在乾旱貧瘠的土地種出這麼漂亮的鬱金香！「陽光」、「吻」與「成長的內褲」是3個關鍵語。陽光除了晒乾內褲之外，有更深層的博愛的意涵，俗話說：「一隻草，一點露。」只要不放棄，陽光總不吝嗇給予成長所須的養分。陽光的「吻」既親蜜又令人陶然──可以讓人暫時忘記生活帶來的無所不在的隱形壓力。而內褲又是最貼身的衣物，孩子長大了內褲不會跟著長大，只能再買更大的內褲穿。但是在晒衣竿上，內褲的確一件一件再長大，從幼稚園、國小、國中到高中，孩子們每天都要換洗的內褲，在陽光下，一面滴水、一面流淚；一面滴水、一面流汗。除非是最親蜜的一家人，男生、女生的內褲才能無所顧忌的在晒衣竿上你來我往，拖拖拉拉。

結尾後又拉回到母親。我們看到母親的臉在照相機的鏡頭裡面，皺紋成為最令人動容的特寫。當年還有體力把手掛在空中的母親，臉上的皺紋像剛剛脫水好的衣物，晾在晒衣竿上，再也舉不起來了，只能跟著滴水的衣服……，虛弱的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