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的保單
入冬之後,在清晨六點起床,就成為一件十足痛苦的事。
「咕嚕咕嚕~呸。」對著鏡子漱完口,鏡子裡的自己,面容憔悴,不只沒有光采,空洞的眼神像是一具行將就木的骷髏。
打開了玄關燈,揹起公事包要出門,看到桌上放著一張紙。
這是內人的習慣,因為工作忙,回來的時候妻已經陪著小孩睡了,偏偏他又比家裡人早起,所以在餐桌上留字,就成為兩個人溝通的習慣。
紙上是密密麻麻的數字,他想起妻說業務員介紹的保單。
說每期付多少,保障有多少。
數字讓他一陣暈眩,揹上公事包,出了家門。
晨會裡的主講者所講的主題,是已經成為世界公認醫療指引的流程。
聽起來跟他在住院醫師時代的真的不太一樣,又出來了很多新藥,某些剛聽聞名字的新藥,據說在美國和歐洲已經是第一線用藥。
這引起他的興趣,認真的克服睡眠不足的渾噩,在影印期刊的紙上寫著拗口的英文字,像是回到國中時代,一個一個英文字要刻在腦海裡一樣,一筆一劃都用力。
查完房,冬季算是他們科的旺季,從急診室裡絡繹不絕送上來他們科的病人,從自己的病房漫延到內科病房。
每個病人仔細的看過一輪,講解過病情和治療重點,把一張一張的檢驗報告,像是小學生一樣印出來,交給家屬,再請家屬唸過一遍。
他接著轉頭,向住院醫師送出一個勝利的微笑,宣佈今天查完房了,讓住院醫師去病房忙碌。
在樓梯間裡,他拿出放在醫師口袋裡的錄音筆,仔細確認過還在運轉,這代表剛剛他跟病人和家屬說過的內容,都已經有了法律上的證據。
但是連他自己也費解,為什麼一定要目送走了住院醫師,走到樓梯間,才會像做了虧心事一樣,偷偷確認錄音成功?
但是這是妻放在餐桌上的禮物,結婚紀念日,這是他收到的,妻的禮物。
沒有反抗,每天上班他都依照妻的吩咐,打開直到下班為止,醫師辦公室的抽屜裡是成堆的電池。
看看手錶,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匆匆從便利商店買過便當,他走到診間。
這時間早得連門診的護士都訝異。
「醫師,今天這麼早來?」
他笑得靦腆,打開國民便當,快速得扒了幾口飯。
門口的候診名單已經破百了,在健保時代,幾乎每個醫師都搖身一變成名醫,候診的病人,就像無端冒出來一樣,一排一排的等在診間外面,隨時都有人在外面敲門。
他點出早上演講裡的新藥,用專業的搜尋引擎找出了最新的研究,驚訝的發現這些早上才剛背過名字的新藥,在國外已經使用得這麼普遍。
原來新藥對什麼病可以用,在什麼情況已經有充份的證據要使用。
他感覺臉頰發燙,自己竟然是這麼不用功的醫師,這麼重要的治療準則,竟然是早上聽人家演講才知道。
他在電腦系統裡打著新藥的名稱,卻找不到新藥的名字。
他接著用了商品名、學名再搜尋了一次,五、六種新藥裡只找到一種,而且已經是二線用藥了,比較有一些明顯的副作用。
他可以理解為什麼自己對這些藥物聞所未聞了,這些嶄新的藥物,恐怕在台灣都還沒上市,也或者,沒有機會使用了。
他點出唯一可以找到的用藥,上面的健保價格,讓他吐吐舌頭。
竟然要7000多塊,就算使用,也會有很高的機會,被審查委員核刪,雖然大部份是醫院賠,但下個月的薪水恐怕會被扣個萬把塊。
妻傳來簡訊,看起來不太妙,早上的保單看了沒簽名,讓妻不太高興。
房貸還這麼多,保單又是一筆支出,可能是出自一種抗拒,他暫時忽略妻希望的這筆開支。
趁著開診前,他點開了將近一年沒有關心的股市,有一種很渺茫的希望,看看能不能發現無暇注意的股票,能不能補貼一些意外的收入。
但是畢竟你不理財,財不理你,好幾支股票都套牢了,看起來自己真不是個爭氣的料。
妻打來了。
「我快開診了,有什麼事能不能回去再說?」遇到這種狀況就累,他只想逃進病人堆裡。
妻在電話裡當然又是講保險費的事,大概是吃飽飯,血都在胃裡,他一時氣往上升,就頂了一句:「錢呢!錢從哪來!」
沒想到妻更大聲:「你以為你的身體還可以做多久?你都不擔心有天被告嗎?有天你突然有個萬一,我跟孩子怎麼辦?你被告了,我們又怎麼辦?」
他很氣,卻說不出話來,握著手機的手在發抖。
他知道妻的觀點,如果有萬一,孩子可以領到一筆錢,自己的身體有沒有照顧好,每天看那麼多病痛,他太清楚了。
如果有一天被告,大半的貸款還沒繳完,至少把一部份錢藏進保險裡,不會一貧如洗,躉繳一筆儲蓄險還可以領領年金,總是有個退路。
一整個下午的門診,他都陷入一種心神不寧的狀態。
錄音筆還是繼續的錄音,他繼續的對著病人和家屬說話,繼續的印出檢驗數據,交給家屬,就像每一個門診時段一樣。
拎起背包,最後一次查完房,安排好明天的開刀順序,在確定病人都平安後,他頂著星夜,走出醫院坐公車。
離開醫院前,為了怕坐車無聊,手上拿著是一份有趣的期刊,登在好雜誌裡的「天才術式」,出色的手術方法,那是所有外科醫師的渴望。
回家的路上,東區的霓虹燈綠,一片又一片的廣告牆,像是金錢堆出的繁華象徵。
看著那些奶澎腰束的醫美廣告,像是跑馬燈一樣一拳一拳打進他的眼裡,打得他眼冒金星。
他第一個想到早上鏡子裡,那個毫無生氣的自己。
想到跟妻的爭執,想到即將要通過的「醫療傷害不論有無過失,救濟300萬,由醫療機構付擔。」
想到自己手上的醫師執照,或許只要轉向廣告牆的奶澎腰束,妻堅持要求的保險就一切有解。
雖然知道那不是自己想當的醫生,但他還是不爭氣的向窗外的廣告再看一眼。
放下了「天才術式」的期刊,他知道這些巔峰的鬼才,必須承受龐大的醫療風險,不見容於零失誤的醫療環境,儘管成究卓越,卻不是自己在刀台上可以使用的招式。
「那現在的生活,難道又是自己渴望的?」他苦笑。
思緒像是口袋裡的錄音筆,無限迴圈的繞轉著,重複著無解的多角運算。
而他,坐在鬧區的公車裡,只是這個偌大社會裡,其中一個不快樂的醫師,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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