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指原把行李整理好，跟橫山交代過之後，就一個人搭市電到天文館通站。


　　魚見町附近並沒有電車站，所以她必須先步行到笹貫，才能夠轉搭市電。幸好現在還是春天，氣溫不高，否則走那段路一定會弄得滿身是汗的吧。指原開始考慮起添購自行車的必要性。事實上她大可以請橫山載她到車站，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指原的潛意識裡有著無法這麼做的感覺，前所未有的強烈，像是深植在腦海中。

　　所以指原自己也是直到電車開動的那一瞬間才忍不住懊惱地想著，為什麼不讓由依載我呢？不過卻也沒有真的非常後悔的感覺。



　　她們約好的地點在位於天神馬場通上，鹿兒島銀行斜對面的茶屋。雖然店名叫做茶屋，可是大約兩層樓高的西式建築外觀卻採用非常新穎的黑色磚牆，挑高約20公分的一樓是整片玻璃，靠近街道的部分用仿竹黑鋼來掩飾行人的視線。可是懸吊在正中央的方型招牌卻是用溫暖的櫻桃木製成，上面用每一筆劃都顯得格外柔和婉轉的楷體寫著茶屋兩個字。


　　大概也就只有那個人會喜歡這麼衝突而不和諧的感覺。或許對那個人而言，太過平衡而對稱才是最無趣且可笑的。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什麼真正的和諧與對稱啊，妳看石頭、雲、花瓣，或者是彎曲的河道，很多都是不規則而具有衝突感的吧，因為這才是原始的美麗。像那種講求勻稱之美的，都只是用人類社會的規則強加諸在自然之上而已啊。指原彷彿可以想像當那個人聽到她對茶屋的感想之後，又開始說些長篇大論的樣子。不過這也是她一直都很羨慕那個人的原因吧，總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世界輪廓，連非常細微的，諸如花草延伸角度之類的也掌握在手中。





　　「指原妳遲到了。」


　　「抱歉，這附近變了很多，有點迷路。」因為木製書架而形成半隱蔽的咖啡廳角落四人座，因為遮雨棚的阻擋而變得有些灰濛的日光從右手邊的玻璃窗照進來，落在酒紅色的絨質雙人沙發上。柏木就坐在那裡，撐著下巴，有些不滿地笑著。


　　大概有多久沒有見到她呢，指原想。上次見面是柏木剛從美國念完碩士回來，距離現在大概半年多吧，這人還真是一點改變也沒有。


　　「指原妳之前在電話裡說今年調到東谷山小學了吧？我還以為像妳這種個性大概會一輩子都待在大分侍奉父母，其實妳那時候會申請鹿兒島大學，就已經讓我驚訝很久。」柏木拿起白色瓷瓶，緩緩地將奶精倒入咖啡中。「怎麼樣？妳有什麼事想跟我說嗎？」


　　柏木總是可以在她有所表示前猜出她想說的意思，又或者能夠將她還沒說完的話接續下去。可是這其實並不完全是因為柏木是念心理學系的關係，而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吧，那種能夠從細微末節中描繪出某個人原型的才能。


　　「嗯。」指原並沒有急著要把那些本來就打算要說的東西一口氣吐出來，她拿起鐵製咖啡匙，像是在研究匙面的弧度，目光緩緩地從長柄往上移動。「因為，女朋友的關係。」


　　「女朋友的關係？」柏木像是確定似地複述了一次，微微睜大眼睛望著她。雖然這個人正擺出驚訝的表情，也清楚地知道她的句尾是問號，可是語調和聲音裡卻半點驚訝的感覺也沒有。有種像是在說『喔？今天也出太陽嗎？』的感覺。



　　指原看著湯匙圓弧面反射出的自己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微妙的崩塌感。左右臉異常不協調，彷彿正以難以言喻的角度扭曲著，不規則的，帶著莫名的不安定感。指原將咖啡匙轉了一個面。然後一切回到原位，彷彿剛才那奇異感只是錯覺而已。指原放下咖啡匙，抬頭看著柏木的眼睛。「因為我的女朋友，在鹿兒島市擔任警察。我們是在我回大分擔任實習教師時認識的，交往大約兩年左右吧。之前都是有休假才會見面，她來大分找我，或者我來鹿兒島找她。可是不太放心讓她一個人在鹿兒島生活，所以才申請調職。對了，她是個非常溫柔的人，有機會的話再介紹妳們認識吧。」


　　「不錯嘛，指原。」柏木攪拌著咖啡，鐵湯匙微微撞擊到骨瓷杯口發出小小的聲響。「居然瞞這麼久，妳該不會是怕我介意妳喜歡女孩子的事情吧。」


　　「多少吧。我可沒忘記妳之前被女孩子告白的時候，那困擾到生悶氣的樣子。對了，妳跟高橋還順利吧？前陣子不是聽說你們下禮拜要訂婚嗎？」


　　柏木托著下巴，漫不經心地看著白色的奶精由於她的攪拌而形成小小的漩渦，然後將周圍的深色咖啡液全都捲入杯底，在不知名的深處混合，形成一個新的世界。「大家不都是這樣嗎？只要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都可以接受啊。平時總是沒問題喔沒關係的這樣說著，可是輪到自己時，又會說著妳又不是我才不會懂這樣的話。不過其實也是啦，連同一個生產線做出來的零件也還是會有哪裡不一樣，更何況是人類呢？就算是被一樣的電影感動，可是這些感動也是截然不同的吧。如果有五十個人就有五十種感動，人類就是這裡有趣啊。對了，指原妳最近有空的話，陪我去挑戒指吧。」


　　「我？」指原錯愕地指著自己。「訂婚戒指？」


　　「是啊。」柏木的臉上沒有多餘的情緒波動，像是在敘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那個人就是這樣，因為不知道由紀喜歡什麼樣式的，怕買了之後妳會不喜歡，所以一起去挑好嗎？可是又因為專題而不得不到東京出差，最後變成我自己去選，那個人就是會做這種事情的人。」


　　「那是因為太喜歡妳所以才會這麼如履薄冰的樣子吧，很適合妳不是嗎？」


　　柏木不置可否地笑著。「或許吧。那妳這禮拜什麼時候有空？下午都不行喔，我必須留時間給一個固定病人。不然就晚上吧，可以順便回學校附近那間義大利餐廳吃飯，在郡元校區北門對面，還記得嗎？」





　　柏木這麼問的時候，指原的視線正好穿過黑鋼竹間的空隙，落在人潮開始湧現的街道上。外面似乎正在下著小雨，人類的鞋底將混著灰塵的雨水帶進有遮雨棚的商店街，淺色石磚上出現大大小小的紛亂鞋印。咖啡廳的隔音顯然很好，完全沒有聽見雨的聲音，只有悠揚的爵士樂與細微的交談聲，或者是偶爾從吧台那裡傳來的，瓷杯互相撞擊的輕響。簡直像是兩個世界一樣，指原忍不住想。


　　然後她微微瞪大眼，訝異地望著窗外。





　　橫山正站在那裡看著她，還穿著她最喜歡的白色長裙，手裡拿著透明的雨傘。指原覺得橫山的表情異常模糊。說不上是驚訝，也沒有任何一絲像是巧遇般的驚喜，就只是望著她而已。而沙瓦提著書店的白色紙袋，面無表情地站在大約兩步的距離，低下頭看著土色水珠流過不平坦的石磚。


　　指原有種心情突然放鬆了的感覺，她揚起微笑，對窗外的橫山輕輕地招手。





　　「柏木醫師，您好，沒想到您就是莉乃的大學前輩。」


　　「由依，妳們認識嗎？」當橫山禮貌地向柏木鞠躬問好時，指原忍不住露出錯愕的表情。她不知道為什麼有種繞來繞去都還是回到原點的感覺，完全沒有想過這兩個人會有交集。心理醫師與警察，指原下意識地偏過頭望著橫山沉靜的側臉。像是想從橫山的臉上尋求些什麼似地，微瞇起眼看她。


　　「我們是在工作上認識的。」柏木難得地主動開口解釋，然後對橫山禮貌地點了點頭。「我也沒想到指原剛才提起的警察女友就是橫山小姐。這個世界還真小，不是嗎？」她這麼說著，目光卻越過橫山，落在不發一語的沙瓦臉上。


　　「由依也坐下來吧。」指原往靠窗的內側移，挪出空間來，笑著輕輕地拍了拍沙發。她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有什麼不對勁。這樣的話，表示沙瓦必須跟柏木坐在一起吧。雖然是雙人沙發，兩個女孩子坐在一起也不覺得擁擠，可是中間沒有扶手，說話時難免會碰觸到對方。她認識柏木很久，知道那個人不喜歡跟不熟的人有過多肢體接觸。而沙瓦則是根本就不願意讓別人在距離自己兩步的範圍裡吧，跟保護領地的動物一樣。


　　指原的五官頓時因為苦惱而緊縮著。「啊，還是我換一下…」


　　「沙瓦，想喝什麼？美式咖啡好嗎？沙瓦喜歡不加糖的黑咖啡吧。」柏木卻突然打斷她，用一種像是帶著濕氣般朦朧的笑容，微瞇起眼望著沙瓦閃爍著無機質光芒的雙眼。「剛才去逛書店嗎？買了什麼書？」


　　「《禁色》。」


　　「那不適合妳，沙瓦。」柏木的聲音似乎變得更加溫膩，語調隨著爵士樂輕輕地上揚，聽起來像是正唱著歌一般。「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妳嘗試接觸夏目漱石。不過事實上，我更建議妳選擇吉本芭娜娜，我家裡有《白河夜船》與《雛菊的人生》，改天拿給沙瓦看好嗎？」


　　沙瓦連頭也沒有抬起，似乎對指原的訝異沒有任何感覺。她安靜地在柏木身邊坐下，大概不到一個拳頭的距離，灰色的棉質布料輕輕地擦過柏木因為穿短袖而裸露在外的上臂，然後才用毫無偏頗的中立語調開口。「我今天不想喝咖啡，而且比起吉本芭娜娜，我比較能夠接受谷崎潤一郎。」


　　「好啊，我下次拿《細雪》給妳看吧。」柏木微笑著點頭。


　　「妳們也認識？」指原用比剛才更加錯愕的表情看著那兩人。橫山直到這時候才終於在指原身旁坐下，她似乎正在考慮該怎麼向指原解釋，又像是在實話與謊言間搖擺不定的樣子。「沙瓦之前不是一直住在東京嗎？」


　　「喔─」柏木微微瞇起眼，看著橫山目光沉靜地注視著指原，右手拇指又不自覺地磨蹭著食指的指節。「我幾個月前到東京醫大參加研討會時，認識沙瓦的。」她用一種像是在唱詩歌般悠揚而舒緩的語調輕輕地開口。「嗯，那天我從練馬搭車上首都高沒多久就遇到連環車禍。剛好沙瓦那次被派去協助處理現場，就接受我的請託，開車送我到新宿開會。」


　　「可是前陣子沒有聽說首都高有車禍吧？」指原疑惑地問著。


　　「因為只是小車禍而已啊，對吧？沙瓦。」


　　「嗯。」沙瓦似乎不很在意她們的談話，即使她自己也是話題的主角之一。她只是看著新品介紹的廣告單，用右手食指輕敲著桌沿。大概是剛才在街上稍微被雨淋到了，淺色的短髮上帶著一點濕氣，髮尾還能看見即將滴落的細小水珠。





　　柏木就是個可以讓對方明知道她所說的話並不是真的，而且正在隱瞞某些事情，卻不得不去相信她的人。不帶一絲強迫的意味，更像是聽者自己不由自主地就想這麼做，無法控制地想去相信她。簡直就像是被催眠了的感覺。指原看著柏木微微皺起眉，抽出一張面紙，摺成四方形後，微笑著遞給沙瓦。


　　「稍微擦一下頭髮吧。」柏木用過於刻意的柔軟語調開口。「不然會感冒的。」




　　原來柏木也是可以溫柔地對待別人的人嗎？指原忍不住這麼想著，然後低下頭，翻著菜單問。「由依想喝什麼？今天天氣比較冷，喝熱的英式奶茶好嗎？」


　　「嗯，那就喝英式奶茶吧。」


　　橫山看著白色提袋裡，隱約能夠看見藍色封面的《14個月Separation》，輕輕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