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2-12 03:03:22柏毛蛋

關原



















  慶長五年,九月十五日,正午烈日照在以悲涼姿態衝向小早川秀秋本陣,大谷家的全紅吹貫馬印上,徐徐吹來的東南風帶著刺鼻煙硝味與噁心的血腥味。背水一戰的大谷軍表現出震懾人心的氣魄,一度將兵力遠勝於己方的小早川軍逼退數百尺,湯淺隆貞斬下小早川秀明首級,連德川軍派至小早川軍中的使者奧平貞治也在亂中被擊斃。指原一度以為那個在乘輿上指揮若定的男人真的能扭轉局勢,守住這個天下。


  可是此刻卻傳來令人絕望的消息。


  列陣於松尾山下,用以掩護並防備小早川軍的赤座直保、小川佑忠、朽木元綱、脅阪安治四將受到小早川秀秋的影響,一齊反叛了。大谷軍三面受敵,幾乎陷入絕境。指原彷彿脫力般地鬆開一直握著腰刀的右手。


  先鋒的戶田重成和平塚為廣也不敵三萬大軍的反叛,相繼戰死。當聽聞平塚為廣遺言之時,指原只覺得自己似乎已經快要無法承受盔甲的重量。難道這是場非打不可的戰麼?指原望著被敵我兩方的鮮血染紅的關原。在戰場之上的每一個人,哪個沒有父母妻兒?就為了一己之私,必須喪生於此。這些無名武士,以血淚換來主家的榮耀,就只落得一副枯骨。


  什麼是阿鼻地獄?指原覺得眼前便是最可怕的煉獄。


  一直不動如山的宮澤卻突然站起來,在空蕩的本陣中仰天長笑,念著平塚為廣的辭世詞。「悠浮載沉武人生,衛名保譽捨吾身,且問人間何為貴,笑看曇花。」宮澤向來清明的雙眼中卻滿布血絲,指原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就連在伏見包圍戰中因為久攻不下而損失慘重時,宮澤仍舊掛著溫和從容的微笑,代替病重的吉隆主公站在陣前指揮大局。


  指原突然想起未開戰前,宮澤對吉隆主公最後的諫言。


  莫非他一開始就料定此戰會敗麼?指原突然感到一陣絕望。吉隆主公也是如此,知道小早川秀秋會反叛,所以才會在開戰沒多久就命令高田喜太郎前去埋伏,設下馬柵欄阻擋小早川行軍方向。那麼,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還斷送如此多人性命的他們,不也是如此醜惡而自私麼?指原無法壓抑快要滿溢的怒火,他奔上前,惡狠狠地瞪著宮澤。「大人,您為何不阻止主公?」


  宮澤混沌的雙眼逐漸回復清明,他的目光在混亂的前線上轉了一圈,才以與往常無異的和緩笑容說道。「前世因緣後世果,輾轉六道輪迴見,稍候吾至莫心急,先行後進必相見。主公出陣時,已經留下這樣的詞句,指原,主公是帶著必死決心而來的,你難道至今還不能明白麼?」


  「可是您是武士。」指原的聲音突地變得尖銳。「守護主君是您的責任。」


  「不,指原,你知道真正武士之道是什麼?」宮澤胸前的家紋在烈日照耀下更加顯眼,與身後的大谷軍旗互相輝映。跟隨宮澤這幾年,雖然知道這個男人在戰場上向來如此游刃有餘,甚至會在戰況偏於劣勢之時,露出玩味的笑容。可是他從未見過宮澤如此平靜的表情,像是勘破人生的迷霧一般。「武士是無所畏懼為侍奉主君成為天下人,而勇往直前,我曾如此堅信著,也為此而流浪半生。可是我直到此時,才真正懂得所謂武士之道。」


  「…武士之道?」指原呆愣地望著宮澤。對方過於沉穩的神情讓他彷彿就要忘記自己正身在戰場之上,背後是數萬敵軍,隨時都撲上來割下他們的首級。


  「是啊,剛才主公出陣時,你猶豫了對吧。那瞬間,你想到什麼?」


  是由依。指原覺得宮澤高大的身影如山一般籠罩住他。無法捨棄由依的笑容,想要像以往一般,望著她單純而善良的神情,悄悄地繪在宣紙之上。指原想著矮桌上未乾的墨汁,與擺滿整個長屋的繪卷。


  「人生在世,定然是為了某些不解之緣。石田治少是為了對豐臣家的忠,主公是為了對友人的義,那麼我呢?」宮澤微微歛下目光。「從剛才我便反覆地想著這個問題,主公剛才說,此戰與我無關,那瞬間我才真正頓悟。如此,你明白麼?指原。」


  我又是為了什麼呢?指原在宮澤沉靜的笑意中望著自己因長年握筆而有老繭的右手。這幾年開始練劍術的關係而使掌心磨出新繭,還有用米紙擦拭刀刃時因不熟悉而被割傷的細長疤痕。他甚至還記得當時橫山替他處理傷口時,帶著惋惜的溫柔神情。


  以殉道者氣勢而奮戰著的大谷軍也終於抵擋不住如急流般的兩萬大軍,前線開始崩潰。山中村的水田被不分敵我的鮮血染紅,吉隆主公的馬印幾乎要被黑壓壓的小早川軍所淹沒,依稀還可見土屋守四郎、三浦喜太夫等家臣圍繞在乘輿左右浴血奮戰的身姿。年輕氣盛的大谷吉勝見狀也忍不住拔出佩刀高喝,帶著決然的表情與僅剩五十人的旗本隊欲衝向小早川軍的方向。


  可是秋元卻舉起有三間半長的十文字槍,橫在他的面前。「主公的遺命是守護大人撤離關原,保全大谷家血脈。少主,請盡速動身,小早川軍就要追上來了。」


  「我豈可拋下父親獨活!」


  「可是大人您若留下,只是愚孝而已。」秋元厲聲道。「此役是主公一人的義之戰,與旁人無關,大人您已盡到應盡的孝道。倘若不趁早撤離,讓大谷家血脈斷於此地,將來在九泉之下,主公也會責怪您的。」秋元在本陣中屹立的身影彷如一尊莊嚴的不動明王,盔甲在日光下反射出奪目的光芒,照亮沉鬱的本陣。


  大谷吉隆切腹自盡了!


  這時松尾山方向卻突然傳出如此的歡呼聲。指原只覺得自己連站著的力氣似乎都被抽空。那個如此受到敦賀百姓愛戴,被視為智將的男人死了?他茫然地望著被鮮血染紅,正要對大谷軍殘部展開追擊的小早川軍旗。


  「少主,事不宜遲,請讓才加為先鋒,殺出回敦賀的血路吧。」


  九月十五日未時上刻,決定天下之戰卻即將落幕。小西行長的軍旗已幾乎撤離關原,宇喜多軍也不斷往近江撤退。只有島津軍與石田軍的方向還能聽見火砲聲響,倔強地擋在德川家康通往天下人的道路之上。


  武士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指原在崎嶇的北國街道上,向被火砲煙硝掩蓋的關原投去最後一瞥。以往作為通往近江要道的關原,是如此蓬勃,而現在卻連一點生息也無。血已流盡的屍體堆疊如山,寬闊的原野滿佈著焦黑殘肢,失去主人的盔甲刀劍散落在紅豔的草原之上。午後斜陽照在飽嚐戰火的中山道上,德川將會藉由這條血路,踏上開創新幕府之道嗎?然而,在他成為將軍之後呢?指原無法想像。如此醜陋而自私,無窮盡的人類慾望。


  可是,生於此亂世,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吧。從應仁之亂開始,哪一場戰事不是包藏著武人爭名奪利的私心。就是以為豐臣家盡忠為名起兵的石田三成,也不是完全沒有想要逐鹿天下的野心吧。這麼說,明知如此卻仍因不忍違背道義而犧牲五千人性命的吉隆主公,又何嘗不是如此自私呢?指原想著胸口尚未平息的烈火。那麼,自己在那瞬間看見的,如此絢爛奪目的光芒又是什麼呢?


  「指原,你真是個乾淨到無法立身於亂世之人。」宮澤握著韁繩,一臉平靜地望著他。「不過這樣,很好。」


  大谷軍的殘部剛通過姉川,正要進入山本山城的範圍,進入北陸道的木之本就近在眼前。從此地還能眺望當年姉川合戰的血原。可是這片原野上的草如今已經長到腰部這麼高,而參與惡戰的諸大名,也只剩下德川一人了。指原在宮澤沉穩的嗓音中回過神來,不解地望著他。「您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你知道為什麼你的畫中沒有靈魂嗎?」明明就還未脫離險境,宮澤卻以一種格外明朗,像是在春初花見會上,望見橫山與柏木穿著水色和服,站在櫻樹下朝他們微笑時的表情望著他。「那是因為你從來都不去看那些醜惡的事物,指原,不懂得何謂醜惡,是不會懂得真正的美麗。」


  倘若從未見過地獄,你又如何辨別淨土?宮澤這麼說著。


  申時,因為街道兩旁的高大杉木而顯得稀疏的陽光,在宮澤英挺俊朗的臉龐上映出些許陰影。他以前一直覺得這個男人的臉上,雖然總是帶著溫和爽朗的笑意,眼神卻如刃般銳利。難以言喻的陰鬱情緒像是附著在骨血中,才會讓他明亮而沉靜的目光偶爾透出一絲殘酷,彷彿正在冷眼旁觀這個苦厄人間一般。可是現在的宮澤,雖然面無表情,整個人卻透著祥和而沉穩的氣質。


  宮澤彷彿在這場慘敗的戰爭中得到了新生。


  「指原,我可以放心把由依交給你嗎?」宮澤微笑著問。


  「什麼意思?」


  大地似乎在宮澤溫和的目光中震動起來,樹葉摩娑的沙沙聲中夾雜著馬蹄踏過泥地的聲響。失去主君的大谷軍沒有露出絕望的神色,而是在瞬間綻發出堅韌的勇氣。連面如死灰的大谷吉勝一掃喪父之痛,雙眼中泛著視死如歸的悲壯光芒。


  小早川秀秋那索命的鎌刀正飄揚在山道另一端。


  大家都知道這代表著什麼。石田三成敗走,大軍潰滅後,德川大軍將要開始掃蕩敵對勢力。小早川秀秋雖然替德川扭轉情勢,可畢竟是背叛者,為了在改封時得到更多領地,一定會更加積極表現。從北國街道進行追擊,首當其衝的自然是石田治少的佐和山城,而接下來,便是越前大谷家的敦賀城。更何況那可是連德川都為之忌憚的智將大谷吉隆本城,也是近畿與北陸的戰略要地,境內還有天下三關之一的愛發關。


  倘若小早川秀秋能拿下敦賀,必然能夠得到德川家康賞識的吧。


  「帶著由依到沒有戰火波及的鄉下,安靜地度過餘生吧。」宮澤冷靜地望著越來越接近的軍旗。「指原,你的手本來就不適合拿刀,可是這三年一直勉強自己陪我上戰場,委屈你了。回去當你的畫師吧!接下來的路,請讓我自己走完。」


  指原望著他如少年般清澈的雙眼。他聽說這個男人以前曾經在朝鮮的土地上,看著小早川秀秋殘暴地殺虐害女人與小孩。指原無法想像那個十六歲的少年是以什麼表情看著那場屠殺,可是他能夠感覺到宮澤的雙手正微微顫抖著,像是在畏懼著什麼一般。「大人,由紀小姐還在敦賀等待您呢。」


  「所以,我更加無法後退。」宮澤仰起頭,眺望著群山之後的越前。「只要一想起讓小早川秀秋通過這個地方,敦賀會變成什麼樣子,我就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所以,指原,跟少主他們一起返回敦賀,協助百姓逃難吧。」


  「我怎麼可以留下大人獨自一人呢!」


  「不是一個人。」秋元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翻身下馬,站在綠葉如蔭的林道上,高舉十文字槍。「指原,你跟少主回越前,這裡交給我們吧。」他身後是雙目發出銳利光芒的大谷軍,明明臉上的血跡都還未乾,盔甲上還帶著新添的塵土與刀痕,可是臉上的表情卻如此神采飛揚。


  秋元額前的汗滴落在泥地裡,十文字槍耀眼尖端反射出的光芒,直直地照在他堅毅的臉上。「佐江,你說我們能夠送多少敵人到阿鼻地獄去?」


  宮澤望著剛剛才通過的北國街道,微笑著說道。「前方有一個隘口,地勢險峻,只有兩、三個人能通行的寬度,你說如果我們在那裡埋下伏兵,能否提著秀秋那個逆賊的人頭,去向主公邀功?」


  秋元微微一愣,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好,不愧是佐江!好!」


  大谷吉勝的臉上充滿不捨與懊惱。指原知道這位年輕主公的心裡,現在也是跟他抱持著同樣的自責之情吧。指原望著大谷吉勝以沉重的腳步躍上馬背,哽咽著對那兩人喊道。「我在大坂等著你們!佐江,母親大人已經備好由紀的白無垢了,你可別讓我們等太久。」


  那瞬間宮澤的表情似乎變得柔軟,他微笑著對大谷吉勝點頭,抽出佩刀。「你也快離開吧!指原,替我好好照顧由依,你若敢欺負她,我在九泉之下也會回來找你復仇的。」


  指原赤紅著眼望著宮澤離去的身影。大谷家藍底的丸三本軍旗在茂密的樹林裡飄揚,宮澤與秋元並肩站在狹窄的林道上,如同巨石一般攔住小早川軍的黑色急流。那瞬間,指原想起很多的事情,自責的眼淚像是落在關原的細雨般不斷滑下。可是,每個人都有不得不這麼做的時候啊。


  他只能拜伏在地,最後一次以武士的身分對主君說道。


  「祝君,武運昌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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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 2011-12-12 11:21:23

看完只有淚奔兩字Q口Q
嗚~~~~~力挽狂瀾的雙塔啊!!!!!!

佐江的主君之義
自己的武士之道以及臨前托孤TAT
都太淒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