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今天晚上吃蔥花蛋好嗎？」

　　「不要買蔥。」沙瓦站在堆滿蔬菜的冰櫃前，面無表情地輕輕搖著頭。「冰箱裡還有，而且今天想做玉子燒。」沙瓦的臉在超市生鮮區偏綠的燈光下顯得更加蒼白，她調整了一下連帽外套的帽子位置，然後把手邊的美生菜放進推車籃裡。「因為不知道由依的朋友喜歡吃什麼，所以炒點碎豬肉做涼拌的菜怎麼樣？」

　　「其實也可以買幾個簡單的菜回家弄熱就好了。」

　　沙瓦看著她，彷彿很認真地在思考她的提議。橫山發現當自己在說話的時候，沙瓦總是會眼也不眨地望著她的臉，彷彿她們之間並不是藉由聲音來傳遞，而是嘴型。橫山曾經就這件事情詢問過柏木，可是柏木卻推推眼鏡，毫不在意地聳肩。

　　不用擔心，這只是一種抗拒被社會化的外顯行為而已。怎麼說呢？沙瓦本來就是屬於比較偏執的性格，不過妳要說她是偏執狂也不完全正確。因為她是以清醒且刻意的方式來詮釋這個世界，簡單地說，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清楚這麼做的後果。現在的沙瓦，大概已經對一般的溝通失去信心，因為語言存在了太多謊言，所以才想用這樣的方式來跟妳溝通吧。

　　所以姊姊她，是不信任我的意思嗎？橫山問。

　　橫山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柏木接下來的回答，自己不被沙瓦信任的這種可能性對她而言，實在太殘酷了。她跟沙瓦認識很多年，沙瓦是她母親姊姊的女兒，也曾經有段時間同住在一個屋簷下。後來沙瓦因為進入警察學校受訓而搬回東京後，兩個人也都一直有連絡。或許當初自己堅持要去考警察，有一部份也是因為沙瓦也說不定。

　　她至今仍然沒有辦法忘記沙瓦穿著迷彩服，沐浴在陽光下的模樣。整張臉被泥灰和乾掉的血跡弄得亂七八糟，只有一雙眼睛還能夠看得清楚，淺色的髮絲凌亂地貼在額前，看起來非常狼狽。可是橫山卻在那瞬間看見一種介於毀滅與新生中的平衡。那時候的沙瓦像是一條線，用單薄的肩膀維繫起整個世界，沙瓦那雙因為握槍而有粗繭的手，彷彿就代表著無可動搖的正義。那像是在守護著什麼的姿態，如此炫目而美麗。

　　就是因為想像沙瓦這樣可以用雙手去捍衛屬於自己的東西，所以才想走上這條路的吧。橫山輕撫過左胸上的識別章。如果自己一直嚮往的那個人並不信任自己，那她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橫山忍不住開始這麼擔憂著。

　　應該說正好相反吧。柏木像是看穿她所有的憂慮，輕聲地這麼說著。那是因為沙瓦太信任妳了，所以才會選擇以這種方式來跟你溝通。因為她想確實地，好好地接收來自橫山小姐的訊息啊。如果是我的話，啊，她根本連看都不想看我一眼吧。每次來也只會躺在沙發上睡覺，總是讓我一個人演獨腳戲，怎麼說呢？如果不是前輩拜託的話，還真想把這個麻煩的傢伙丟給別人處理。

　　請柏木醫師您不要放棄姊姊。

　　談話的最後，以橫山的請託畫下句點。如果是沙瓦已經放棄自己了該怎麼辦呢？這種可能性橫山也不是沒有想過。可是不會的，那個人是不會這麼做的。橫山握緊推車的把手。

　　「其實莉乃她，不是我的朋友。」

　　「喔？」沙瓦蒼白的臉上沒有過多的情緒，她看著橫山，似乎在等待更多的，讓她足以做出一些反應的什麼。

　　「莉乃是我的女朋友。」橫山咬著下唇，用微弱到近似於無的聲音輕輕地說著。「沙瓦，莉乃跟我，我們正在交往中，我喜歡女孩子，這麼說妳可以明白嗎？」

　　超市裡人聲喧鬧，期間特價優惠的廣播聲，旁邊三三兩兩的家庭主婦耳語聲，甚至連大型冰櫃運轉的聲音似乎都比橫山的聲音還要來得清晰。這時候橫山就不得不感謝起沙瓦特殊的溝通習慣，就算沒有聽見聲音也沒有關係，因為正專注地看著她的沙瓦，一定能夠懂得她想表達的意涵吧。

　　「所以呢？」沙瓦微微偏著頭看她，眼神中帶著一種中立感，沒有說贊同或不贊同的意味，彷彿只是在聽著一個簡單的敘述句而已。

　　「沙瓦會不會覺得，這樣不好之類的？」橫山想起自己的父母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那寫滿震驚的眼神，夾雜著一種細微的，難以察覺的憎恨感。為什麼呢？難道喜歡女孩子的橫山由依，就再也不是橫山由依了嗎？橫山完全沒有辦法理解父母對她的憤怒。如果，沙瓦也這麼想的話，該怎麼辦。橫山略帶焦急地望著沙瓦一點波動也沒有的雙眼。「姊姊會覺得這樣子的我很噁心嗎？姊姊妳也會，因為這樣而拋棄我嗎？」

　　沙瓦似乎還沒有辦法完全消化她話中的意思，她幽深的眼珠以一種極為緩慢的速度轉動著，然後重新繞回原點。「沒有什麼好或不好。」沙瓦的語速不快，像是一邊仔細斟酌著用詞，一邊說著。「這個世界從來都不是一體兩面，女人也好男人也罷，由依只要選擇自己想選的就可以了。只要是由依選擇的，無論是什麼決定，我都能夠接受。是的，無論任何決定。」

　　她們剛煮好菜沒多久，指原也剛好到了。她是下午三點左右才從家裡出發，搭電車到博多轉乘新幹線到鹿兒島中央車站，再搭公車到橫山在魚見町的小公寓。指原只帶著黑色的NIKE登山背包，裡面只裝著幾件換洗衣物的樣子。橫山站在玄關注視著指原的臉，然後才接過她的背包，溫柔地拉起她的手。

　　「莉乃，坐車很累嗎？」

　　「不會啊，才四個多小時嘛。」指原的身上帶著一種大眾運輸工具特有的複雜而擁擠的味道，可是橫山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只是靜靜地看著指原微微緊繃的側臉。「由依，在廚房裡的是妳表姊嗎？就是在本店警備部任職的那位？」

　　「嗯。」橫山拉平她衣領的皺褶，點頭。「最近放長假，所以來鹿兒島找我。會在這裡住一段時間，那莉乃呢？不是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嗎？」

　　「對啊。」指原用力地點頭。她跟橫山還有沙瓦完全不同，是個什麼都表現在臉上的人，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橫山從來都不需要花費心思去猜測指原的想法，她所說的絕對就是她所想的，是一個相處起來非常輕鬆的人。橫山微笑著撥開指原稍微蓋住眼睛的前髮，等待著指原接下來要說的話。「我已經轉調到東谷山小學任教。從新學期開始，我們以後就不用隔一兩個月才見面了。」

　　橫山愣愣地看著她。「是鹿兒島市的東谷山小學嗎？」

　　「當然啊。」

　　如果說笑容有色彩的話，那麼指原的笑容一定是非常搶眼的顏色吧。事實上指原並不是那種在人群中非常亮眼的人，甚至在乍看時，會覺得指原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可是她就是擁有這種能夠讓人打從心底地笑著，溫柔和煦的感染力。或許連她自己都沒發現也說不定，橫山突然伸手，輕輕地擁抱著指原。

　　連衣服上都沾有陽光的氣息，橫山的額頭靠在指原肩上，鼻尖磨蹭著柔軟的布料。只要選擇自己想選的就可以了，橫山微弱地嘆了口氣。這個世界上沒有完美的選擇，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那些快樂的結局都只是童話故事而已。在殘酷的現實世界裡，想要得到些什麼，就必須犧牲等價的東西。

　　如果她的愛情是必須以家庭為代價的話，那麼為了這個人，自己大概是能夠甘之如飴的吧。橫山想。

　　「該吃飯了。」沙瓦似乎已經站在那裡觀察她們一段時間，她的目光深邃的，像是穿透她們的思緒，想要將她們所有的情緒波動都挖出來一般。「妳就是指原嗎？妳好，我是由依的表姊。」沙瓦頓了頓，那個很少被提起的名字似乎在舌尖被轉了一圈之後，又重新吞回喉嚨裡。「叫我沙瓦就可以。」

　　「妳好，我是指原。由依常跟我提起妳喔，說妳是她最崇拜的人。」

　　事實上，橫山對這兩個人之間的相處感到非常意外。當然這份驚訝並非來自於本來就非常外向的指原，而是沉默寡言的沙瓦。橫山還記得沙瓦被秋元送來的那個時候，她帶著深藍色的軍帽，坐在副駕駛座，面無表情地看著自己的手錶。像是在等待著什麼，又像是在為某些事物感到焦慮般，然後她抬起頭，眼神平靜地望著橫山，一句話也沒有說。

　　雖然柏木堅持沙瓦對她有著異常的信任，可是橫山自己完全感受不到。沙瓦很少跟她交談，只是沉默地做著自己的事情，她甚至能夠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一個星期都不出來，就只是不停地在看書而已。現在回想起來，從沙瓦搬到鹿兒島之後，她們之間最長的對話，大概就是今天在超市的那次吧。不過橫山並不覺得沙瓦是因為太過笨拙或是缺乏溝通技能，相反的，沙瓦是只要她願意，就能夠展現出出色社交能力的人。在這點她倒是跟柏木抱持著同樣的看法，沙瓦只是不想使用言語，她一直以過於通透的目光在看著這個世界，卻拒絕參與。

　　或者說，沙瓦只是不想讓任何人有探知她想法的可能性而已。

　　「由依，我的手機好像在響，可以幫我看一下嗎？」橫山從自己的思緒裡回神時，只聽見指原模糊的聲音透過浴室的水蒸氣傳了出來。

　　橫山住的是只有八坪大的挑高分租公寓，兩房一廳，為了因應不同房客的需求，所以兩個房間都設有獨立衛浴。以前指原來的時候，都是住在樓上的客房裡，可是那裡現在是沙瓦的房間。雖然沙瓦也提出要把房間讓給指原，自己去睡沙發的提議，可是這兩個對於橫山如此重要的人，不管是誰去睡沙發，她都沒有辦法安心，所以最後才決定讓指原跟她一起睡。

　　她們已經交往一段時間，不是沒有過親密行為，也不是沒有同睡過。只是她跟指原都是在這方面比較保守內向的人，只要一想到對方就躺在自己身側，連呼吸聲也近在耳邊，就會不由自主地害臊起來。橫山深呼吸，讓自己狂跳著的心臟稍微緩和下來，才拉開指原背包的拉鍊，找到內層的手機。

　　那是她之前買給指原的摺疊手機，外殼還保存得很漂亮，一點刮傷也沒有。完全可以想像指原平常小心翼翼的程度，橫山微笑著翻開手機上蓋。那是一組熟悉的電話號碼，橫山靜靜地望著螢幕上不斷閃爍著的，來電者的照片。她像是刻意放輕力道般地，小心地闔上手機，放回原來的內袋裡。

　　指原所說的絕對就是她所想的。可是指原沒有說的那些呢？橫山想。那一定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吧。然後她苦笑著，把手機重新拿出來，放到化妝台上，看著手機外螢幕上不停地閃爍著的，未接來電的圖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