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01 12:58:31朱和之

當古典離家出走

我很久沒有聽古典音樂了。嚴格來說這樣的講法並不正確,因為三不五時還是會把一些古典音樂的CD塞進唱機播放的,但是音樂敲動了耳朵,卻敲不進心裡去。古典音樂退出了我的生活,成為搖滾樂或爵士樂之間的點綴。書桌前滿架的古典唱片依然盤據著最重要的位置,但它們如同駐守在失去戰略價值的城塞中,那些被朝廷遺忘的孤兵,日漸為蔓草與黃沙默默掩噬。

以前偶爾也會忽然對古典音樂完全冷感,短則數週長可經月,不過通常在經過大量其他音樂的「刷洗」後,某天一覺起來,沒有預期沒有理由地,古典的心也會跟著醒來,彷彿什麼都從來沒有改變過。因此,這次古典剛走掉時我並不特別在意,還興沖沖地趁機多聽一些不同的東西。沒想到這次古典的離去卻也忒久了些,一回神已闃無蹤影。

前年夏天,二十七歲生日前後,我獨自搬到淡水鄙郊的海邊,讓身心得到休養。住所位在一個沒落的社區,空屋超過一半,只有上下班時間可以見到三兩汽車摒著聲息從巷弄間溜過。鎮日裡,就聽得窗外鳥鳴微風,還有陽光移動時,木頭地板伸縮的清響。

山中無曆日,星期月份都失去意義。時間停止流動,樹影懶懶地搖晃,我窩在沙發裡,看一窩臨窗築巢的綠繡眼從剛剛孵化到羽足飛去,看大松鼠領小松鼠踩著細細的電纜線散步而過。

度過精神狀態最狂亂的前兩個月以後,慢慢地,心裡的時間也跟著停止流動了。於是我漸漸開始閱讀,然後寫了一本跟音樂有關的書。一年後離開時,心緒已然得到了清洗,復歸平靜。

復歸平靜,清洗過的靈性卻顯得過於慘白。古典的心好像就是這時候離開的。

失去古典的日子,表面上看起來也沒有什麼改變。聽到樂音響起,該知道的典故還是知道,演奏家的優劣照樣挑剔得出。甚者,仍然在演講場子上告訴人們古典音樂真是有多麼多麼好聽。

回想最初開始聽起古典音樂,實在只是高中生愛慕虛榮。看同學們都在聽流行歌,若得人問:在聽什麼?狠狠答一聲:「古典音樂」,該有多酷!

那一天還記得好清楚啊,升高三暑期輔導的下午自修時間,同學阿三在教室裡吆喝:「我要去光華商場,要不要幫你買什麼?」我稍一遲疑,想起前些日和好友若到國家音樂廳去聽柴可夫斯基的《胡桃鉗組曲》,若邊聽著台上的演奏,邊偷耳說,她最喜歡這裡弦樂上行亦復下行,說得我心情跟著上行亦復下行……於是對阿三答道:「那幫我買《胡桃鉗》的CD好了,要卡拉揚指揮的。」阿三複述:「要卡拉揚的,好。」於是那個我現在嫌棄得半死,當時卻是唯一知道名號的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成為我生平第一張古典音樂的收藏。

年輕人實在就該做些年輕人該做的事,像隔壁班的朱學恆破完勇者鬥惡龍之後,還不忘讀讀奇幻文學什麼的。自以為早熟者如我,勇者鬥惡龍打得卡關了,自己找不到關竅,又不屑照著攻略本按表操課(那有什麼玩頭?),索性關機聽古典音樂去,倒真聽出一些興趣來。

剛開始聽古典音樂的時候,專挑管弦樂作品來聽。編制越大,氣魄越壯的尤其愛。幾本入門書上都說,初聽古典音樂宜從獨奏曲和室內樂入手,由小品漸進,最後才聽交響樂。讀著還有些不得其解,合該我這自命不凡的傢伙天賦異秉,一入手就聽最難的?

交響樂是多難的東西啊,你看舞台上八十個人,操弄十八般樂器,要發出和諧的音響,還要幫作曲家說心裡的話。旋律節奏和聲、呈示發展再現,聽得越多,對作曲家越感敬畏。有些朋友聽交響樂,喜歡找尋一些顯明的主旨,命運田園悲愴復活等等,比較容易「聽懂」。我聽交響樂,卻常覺得很難有什麼主旨,那麼龐大複雜的音樂,只能是作者當下人生體悟的總和,或者說,是他生命歷程中的一個橫切片。

聽著聽著總慨嘆,是多麼巨大的煎熬,如何糾結的悲緒,才能令作曲家寫出這樣的作品?廚川白村說文藝就是苦悶的象徵,沈從文也說「多少文章就是多少委屈。」真箇是有偉大的痛苦方有偉大的藝術。

那時節,沒穿襯衫上街、衣服下擺不扎進褲腰,便覺渾身不自在。如今年近三十,卻好裝起可愛來。趁著運動服飾店開幕促銷,買了幾套中華隊、水手隊的T恤跟球帽,穿著到處炫耀,彷彿這樣便能陽光活力美少年。誰知青春的尾巴滑不留手,可愛裝不成,連古典也棄自己而去。交響樂好少再聽了,聽了共鳴也著實稀薄。

莫非我現在日子寧靜幸福,心境清澄剔透,所以對苦悶與委屈的象徵不再有所感懷?明明就不是啊。總歸是腦袋不再富於深思,只餘混沌渾噩,所以無法接受那麼龐大複雜的思緒交織了罷。

可每當輾轉難眠的夜裡,依然還是只有古典音樂能夠帶來救贖。或者是巴哈的《郭德堡變奏曲》,或者是馬勒四號交響曲的第三樂章,天堂門前的純美淨化。在夤夜反側,神明遊走於表潛意識的交界時,古典總還是推開一道詩意的小門,告訴自己靈性還沒死絕。

如果說大型管弦樂是作曲家在山巔上的狂情吶喊,那麼小品獨奏就是深夜裡的秉燭絮語。稍堪安慰的是,這幾年漸漸能聽一些小品獨奏,懂得靜下心去傾聽人家的私密心緒,這才該算開始長進了。

上次聽《胡桃鉗》是什麼時候?該不會是上個世紀吧。或許我該回到起點,重新種下一棵古典的芽。倘若內求不得,也或許,該學著古典離家出走一趟去。



發表於本期《30》雜誌(2004年十二月號)
標題被改為〈用古典好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