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31 12:58:08朱和之

羅密歐與茱麗葉四十不惑──小提琴家慕特

有些音樂存在我們的記憶之中,有些記憶,卻封存在音樂裡。

人生片段總是悄悄凝固起來,一塊塊躲在心裡的某個角落。當時的氣味,當時的天空,和迴旋在耳邊的一闕音樂,都一起被包容在其中,成為回憶團塊露出來的一截線頭,待日後我們不經意地一拉,就整個融化傾洩出來,生動如昔。就像電影《北非碟影》中,到酒店尋找舊情人的英格麗‧鮑曼,並不直接闖進亨利‧包嘉的辦公室,而是在大廳裡磨著鋼琴師山姆再彈一次兩人熱戀時一起聆聽的曲子。她知道曲子必定將他引來,她也希望在鋼琴聲所封存的甜蜜氛圍中與他重逢。


那是高中的晚秋,一個清朗得恰到好處的日子,母親出差從國外回來,送我一個禮物。她知道我正迷上古典音樂,就在唱片行請店員推薦一套唱片。於是我桌上零星的幾張古典CD旁,多了這一套卡拉揚與慕特一起演奏的小提琴協奏曲集。

一套四張的唱片裝在兩面開啟的大盒子裡,外面套以乳白色的硬紙盒,叫人又興奮又珍惜。紙盒封面印著低頭蹇眉,裸肩夾琴的慕特。當時我還不曉得慕特是何方神聖,也不知道裸肩拉琴是她堅稱可以改善音色的絕招。仔細抽出唱片盒子,總算在說明書封面上看到「認識」的卡拉揚。一襲高貴的黑衫與銀髮,堅定但不失親切地微笑著坐在指揮台上,身旁是穿著簡單休閒襯衫,露出「真面目」的胖胖小慕特,抱琴無邪地望著他。那樣子,像是和疼愛自己的隔壁家爺爺在一起,既愉快又自然。

少年的我還沒有領略悠游於版本間的樂趣,當然更沒有遭到版本比較之惡的毒害,不知道卡拉揚和慕特的演奏在江湖上的讚譽是多麼優美發燒。我只知道從此便總是把CD隨身聽放進書包,聽著這一套唱片等公車;或是在午休的時候拿外套蒙住頭,阻絕涼涼的秋意,也偷得一個微小安靜的私密空間,然後戴上耳機。

那真是一個單純地享受著音樂的美好時代。耳朵裡聽不見柏林愛樂、卡拉揚或者慕特,只有莫札特、孟德爾頌、貝多芬;不懂得什麼曲式、結構、對位、和聲,但是對音樂整體呈現出來的絕妙絕美感到無限讚嘆,完全沈浸在其中。

音樂就是純純粹粹的音樂、感動也是純純粹粹的感動。



安─蘇菲.慕特(Anne-Sophie Mutter)生於一九六三年,她和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灌錄莫札特協奏曲時,兩人才相遇不到三年。在這之前,慕特學過剛琴,但氣質上無法和這一堆龐大的鍵盤親近。五歲改學小提琴,不到半年就拿到德國青少年弦樂比賽首獎。十三歲那年,慕特的哥哥參加瑞士琉森國際音樂節的小提琴演奏會,妹妹義不容辭,跨刀擔任鋼琴伴奏,想不到卻因此受到卡拉揚的注意。

該年底,慕特在柏林愛樂排練的空檔試奏巴哈無伴奏組曲第二號中的《夏康舞曲》和兩首莫札特協奏曲,完全打開了老大師的心房,不久就得到卡拉揚的邀請,在次年參加薩爾茲堡音樂節。

從巴登地方一介初三學生,一下子躍上了薩爾茲堡的演奏台,受到古典樂界龍頭老大的賞識,可謂平步青雲。撇開卡拉揚為她安排一連串的演出和錄音計畫不說,讓慕特感到格外窩心的是,大師完全不像她所想像的嚴格嚴肅,在自己面前十分和藹可親,兩人就如同祖孫一般。

對照卡拉揚當時的情境,我們發現他與他口中這位「曼紐因之後最傑出的天才小提琴家」之知遇相當值得玩味。在兩人相遇的一九七六年,卡拉揚已經將個人事業發展到顛峰。老輩大師已紛紛駕鶴西歸、自己在柏林愛樂的終身職也已穩穩做了二十年、觀眾視他如神明、幾大唱片公司排隊等他灌錄一張張銷售量所向無敵的唱片……真正是喊水會結凍。但也就是在這一年,合作多年的唱片製作人華特‧李格說他患了「老年自大症」,「現在他耳朵裡只裝得下歌功頌德。」

也因此,卡拉揚難以和獨奏家合作。儘管他在樂壇上呼風喚雨,在舞台上能隨心所欲地製造出心中的任何音色,但是他全方位的音樂版圖裡卻始終缺了協奏曲這一塊。李希特、歐伊斯特拉夫和他灌錄貝多芬三重協奏曲之後因為藝術觀點相左不願再合作,只留下了羅斯卓波維齊;中生代的帕爾曼只和他錄了一次柴科夫斯基的協奏曲;更加年輕氣盛的波哥雷里奇甚至在錄音室就和他吵起來,不歡而散。這時卡拉揚合作順利成功,同時也叫好叫座的協奏曲錄音,真是少得可憐。

所以他在等。一狗票願意聽話的兩光演奏者他看不上眼,有本事的音樂家又多有獨立個性和音樂觀,很難乖乖跟著創造他心目中完美的音樂。無論卡拉揚認不認為這是自己的問題,實情就是他很難找到一位理想的獨奏家來搭檔。

而這時候他找到慕特。

慕特是何許人?她是弗萊許的徒孫(系出名門)、技巧成熟的天才(品質優良)、還沒有太多人生閱歷和主見(可塑性高),同時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溫馴乖巧)。這不是上帝的恩賜是什麼?從此爺爺和孫女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彼此真心相待。

卡拉揚終於得到他要的獨奏家,而慕特有卡拉揚這位在音樂和文化素養上獨步一時的名師,進境一日千里。在音樂以外,酷愛滑雪、登山、飆車的卡拉揚,更讓慕特感受到生命力豐沛旺盛的一面,對她健全的人格發展也有很大的影響。

童話完滿美好。老爺爺一直提攜慕特,日漸長大小女孩也始終能夠體貼地撫慰站在孤獨高峰的卡拉揚。



慕特的演出的確動人,不過我終於還是沾染上了版本比較的惡習,發現每位演奏家的音色竟然都不一樣,也才知道世界上曾經有這麼多了不起的小提琴家。於是我開始聽歐伊斯特拉夫(哇!)、海飛茲(哇!)、布煦(哇!)、謝霖(哇!)、西格第、米爾斯坦、葛羅米歐、曼紐因(哇!哇!哇!哇!)。對於慕特日漸疏遠,和大師們比較起來,她的光芒也似乎沒那麼耀眼了。

時光流轉。多年以後,有一天突然聽說慕特要來台灣了。看到票價,才猛然警覺她畢竟是當今世上數一數二的演奏家。毛毛躁躁搶著買了票,在開演前衝進即將關上的音樂廳大門,還沒坐定慕特就出來了。遠遠的看不真切,人好像沒有太大的改變,音樂卻叫人大吃一驚。這使得我在隨後,用全新的心情來看待這位音樂家,重新審視她的作品。

這些年,她跨出古典的領域,推出不少現代音樂的曲目。有人說這是她是為了脫離早年的卡拉揚陰影,所以轉向現代的懷抱。實情是,慕特的確希望有自己的想法,但是最早硬逼著她,讓她心不甘情不願地拉貝爾格協奏曲的,也正是卡拉揚。

慕特真正想要說自己話,走自己的路,還是從古典與浪漫出發。一九九八年推出了轟動一時、風格獨特的貝多芬小提琴奏鳴曲全球巡演及專輯,九七年也已經和馬舒重灌了布拉姆斯的小提琴協奏曲。還記得早年卡拉揚和她在EMI合作的韋瓦第《四季》嗎?一九九九年她自己指揮挪威的特隆翰獨奏家樂團,又重新把這首曲子拉了一次。

十闕貝多芬,小提琴家邁向偉大之林必得面對的曲目,也是足以留下定評的挑戰;一首布拉姆斯,還不到四十歲就已經有了相當不同的詮釋。慕特向世人展示她二十年來清清楚楚的變化軌跡。

想要成為大師,琴音不只要飽滿亮麗、色彩豐富,還要能夠把這些光耀的特質向內收斂,包覆在厚實圓潤的外表下。而這些,慕特在少年時代就已經窺得大要。現在,她是駕馭著這磨練得更完美的琴藝,恣意馳騁,企圖闖出一番新天地來。

成熟的慕特,擁有變化多端的音色,隨心所欲的操琴技術,以及無比細膩的樂曲認知能力。聽西貝流士協奏曲開頭部份嘶啞的神秘開端,一片蒼茫景象;聽法朗克奏鳴曲第二樂章的泫然欲泣;還有這韋瓦第的《四季》,夏季末樂章的暴風雨中,水準整齊的伴奏樂團給她急風驟雨般的背景搭配。慕特自己則像是在怒海中乘風破浪,快速、清楚、華麗。冬之蕭瑟與嚴酷也同樣在豐實充盈的伴奏下,由她時而溫柔,時而狂野,時而沙啞的琴音完全表現出來。整體而言,這是一份充滿現代感與聽覺享受的演出,是韋瓦第時代的生活步調、樂器限制和演奏技巧所做不出的。

老實說我並不完全認同慕特現在的演出。比較一下兩次布拉姆斯錄音,同樣激昂的段落,後來這一次硬是更加光輝燦爛、游刃有餘。但也過於狂衝猛進、柔媚嬌嗔,少了一點布拉姆斯的古典敦厚;再聽聽貝多芬奏鳴曲,她做出極大的強弱對比,換檔變速的細節也盡其所能地渲染,更把整個曲子的結構拉開來,在多出來的空間裡過度雕琢。

喜歡的人讚她神乎其技,見解獨到。不喜歡的說她怪招百出、任性胡來。我自己不盡能接受她現在的風格,但是喜歡她追求不同、開創新局的自信與氣魄。「音樂就是一連串的冒險。」慕特如是說。我們已經有越來越多遵守交通規則的音樂匠,技術一個比一個好,音樂一個比一個無味。誠然,像二十世紀初時演奏家們不理會作者原旨任意演奏的情形是過分了,但是樂壇上百家爭鳴卻是令人嚮往的蓬勃氣象!這樣的氣象吸引更多人投入欣賞、投入實驗,發散出源源活力,也創造出更多可能。


再次拿出閒置已久,卡拉揚與慕特一起錄製的協奏曲集,原本乳白色的封套有些泛黃,硬紙盒角也略略折皺了。現在我才能更真切地體會慕特當時的純真、乾淨與樸實。那樣的慕特不會再有了,正如自己少年時聆聽音樂的心境,如今也一去不返。

「十四歲的羅密歐與茱麗葉能夠為愛拋棄一切,四十歲的他們卻恐怕不會因此殉情。」說出這話的慕特,距離不惑之年也近了。她的音樂生涯還很漫長,還可以更激情、更創新,當然也有可能更圓熟、更內斂。

十四歲慕特純美的琴聲,就留在唱片和記憶裡,慢慢回味吧。慕特不會甘於守成,成為另一個小時了了的曼紐因。而至於我們這些聽眾實在是最幸福的,我們所要作的,就是靜靜地坐享其成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