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須承認阿意真的很有想象力，也很有魄力，在他突發其想認爲自己是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後，過了幾天他居然自己跑去問父親。父親被他氣到嘴唇發抖說不出話，他操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棍狠命地打了阿意幾下，把阿意的手打出好大一塊血印。阿意怔了幾秒鐘，然後像突然醒悟過來般，他決絕地轉身向外沖去。父親追著阿意，說要打死這個沒有良心的畜生，不許他再回來。阿意飛快地跑出家，穿過黑暗的地下室走道，朝著外面的光亮奔去。我追著他們跑出去，我看著阿意的背影朝著那個光亮口移動，用電視裏那種奔向明天的熱血少年追尋著夢想和希望的姿態，逃離了這個漆黑的地方。那一瞬間我發現自己羡慕阿意的桀驁和不在乎，甚至對他能這麽自然地逃出這個家而耿耿於懷。
　　那天晚上，阿意沒有回來。我和父親在狹小的廚房裏沈默地面對面坐著吃飯，誰也沒有提起他，似乎阿意從來沒有在這裏存在過一般。父親的眉頭一直擰著，吃到一半，他放下碗筷，說胃不舒服，吃不下了，然後他走回自己的房間，在路過我和阿意的房間門口時他停住，然後猛地，他狠狠地一腳把關著的門踹開，仿佛他踹的就是阿意的身體。
　　我也吃不下飯了，因爲我好象聞到死老鼠的氣味。
　　半夜我莫名醒了，沒有阿意的鼾聲，夜晚似乎也變得不一樣。我躺在床上，突然聽到隔壁父親喑啞的呻吟，和阿意那天站在我床前自慰的聲音一模一樣。我突然發現阿意其實和父親很像，不管是糾結的眉毛，還是那雙渾濁的眼睛，假如父親再年輕二十歲，他和阿意說不定會被認成一個人。
　　我突然想，父親又曾有過一段怎樣的青春呢？
　　他想母親嗎？又或者，他想以前有母親的那個家嗎？
　　
　　第二天阿意來我教室找我，然後不管我怎麽抗拒，他把我拉到學校操場的一角。我以爲他會問我父親是不是還在生氣，沒想到他對我說他想買房子，問我要不要跟他去住。
　　他的話讓我嚇了一跳，我以爲他是在耍我，他接著說：
　　「我要和媚媚結婚。」
　　「你在開玩笑吧。你高中還沒畢業，哪里來的錢買房子結婚？就憑你在PUB打工的那點錢嗎？」
　　我鄙棄地轉身想要離開，阿意拉住我的胳膊，很用力，箍的我手又麻又痛。他環顧左右，似乎擔心什麽人會偷聽我們的談話般。我們站的很偏遠，幾乎沒有人走過來，阿意像說一個很大秘密般湊到我的耳邊，他的呼吸吹著我耳朵的輪廓，好輕好癢。
　　「我答應張哥幫他帶貨。」
　　他神秘兮兮的表情裏還帶著輕狂和得意，他滿臉希望地看著我。
　　「阿信，我很快就會發財了。」
　　「你不回家嗎？」看著得意的阿意，我突然有些寂寞的感覺。
　　阿意微微扯動了一下嘴角，笑著說：
　　「那裏不是我的家了。再說，他也不想我回去吧。」
　　
　　阿意似乎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家了，一連一個多禮拜他都沒回家，學校裏也找不到他的人影。我去TURN找過他幾次，裏面的人都說他最近很少來上班，他都跟著張哥混。有一次我碰到媚媚，她一看到我就像只妖冶的孔雀，踩著高的嚇人的高跟鞋朝我驕傲地走過來。
　　「阿意是我碰到你時和你說一聲，他現在過的很好。張哥說他很機靈，他一定可以做大事的。」
　　說完，她夾著一根煙搖搖擺擺地離開我，去找她的溫柔鄉了，似乎阿意對她來說只是一個過客。我看著她的背影，一直想著阿意到底喜歡她什麽，喜歡她的直接，還是她的隨便？她是張哥的女人，我想，或許阿意喜歡並不是她本身，而是一種挑戰吧。
　　他大概想看看，不一樣的明天會是怎樣。
　　我回家時父親正在喝酒。最近的他喝得越來越厲害，聽和他輪班的李伯說，父親這幾天經常喝醉酒胡言亂語，有一次還對著一個要進電梯的年輕男住戶破口大駡，說他是沒心肝沒良心的傢夥，甚至他還要衝上前去打那個男人，幸虧被李伯及時拉住。但那個男人投訴到物業公司，物業公司的老闆把父親叫去狠狠地罵了一頓。父親回來以後什麽話也不說，只是低著頭喝悶酒。
　　我把媚媚的話告訴父親。長久的靜默，父親突然抓起酒瓶砸到地上，滿地的玻璃碎片像一顆顆殘破的珍珠。
　　「我就當他死了，以後別在我面前提起他。」
　　
　　阿意真的死了。
　　警察把正在上課的我叫出去讓我去認屍的時候，我根本不相信這是真的。訓導主任像阿意是學校的恥辱般地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說著他的壞話，他把阿意說得十惡不赦，而學校的老師則像天使般地關心他，他卻一直不知悔改。警察似乎對訓導主任的嘮叨有些厭煩，他們問我是不是現在就跟他們去醫院。
　　我點了點頭，同時忍不住回過頭去看丁容。我發現她紅著一雙眼，這時也無意識地把眼睛轉到我這邊。她的眼睛不是爲阿意而紅的，因爲這幾天她一直這副模樣，讓人很擔心。她看到我在看她，突然微微一笑。
　　我轉過頭跟著警察走出學校，我問他們阿意是怎麽死的，他們說阿意跟著黑社會老大販毒，警察圍堵他們的時候他們負隅頑抗。我打斷他們的長篇大論，冷靜地問他們阿意到底是怎麽死的。
　　「他啊，說起來還很英勇呢。被我們追到一個十一層的高樓上，他居然從上面直接跳了下去。可憐啊，這麽小走錯了路，換來這麽一個結局。他摔得很慘，滿地腦漿，眼睛都凸出來了……」
　　我突然好想大哭一場，可是卻偏偏哭不出來，我全身發抖，跟在講得興起的警察後面。
　　「他在跳下去前叫我們來找你。你們還有其他家人嗎？」
　　風起。雲湧。
　　
　　從醫院出來，我臉色蒼白地要回學校拿書包。警察有些擔心地看著我，問我要不要幫忙。我搖搖頭，一個人走了好久好久，終於走到學校。我還上完最後一堂數學課，雖然老師說的話我一句也沒聽進去。我的腦子裏全是那只露在白布外頭阿意的手。
　　他是斷掌。不是說男兒斷掌值千金嗎，不是說男人斷掌會有好命嗎，爲什麽阿意卻是這樣的下場，他不是說要買房子和媚媚結婚嗎，他不是說要我也搬去和他一起住嗎？
　　他不知道，我其實很期盼他說的話可以成真，雖然我很討厭他。
　　終於捱到放學，我磨蹭著不想動，我不知道回去要怎麽面對父親。同學的眼光說明他們已經知道阿意的事情，偶爾有人想過來安慰，卻因爲我一貫的孤僻和現在冷淡的態度而告終。
　　等所有的人都走了之後，我才拿起書包，腳像綁了千萬斤巨石般，每邁一步都辛苦無比。走出校門，天已經有些暗了。我在轉角的地方看到丁容的背影，她正靠在牆上，肩頭抽動。
　　她看到了我，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過身朝我走來。風很大，把她整齊的長髮吹得亂七八糟，像剛從土裏鑽出來的妖精一樣。
　　「你喜歡我嗎？」她竟然這樣問我。第一句。
　　我曾經對這個場景做過很多次的幻想，有在浪漫的花雨下，有我拿著戒指問她，有她可愛嬌俏的表情……可是沒有一個是現在這樣的情況，她在哭，我失神。
　　「你能不能幫我。」
　　她說出這句話以後突然哭了起來。這時孟老師從學校裏出來，看到我們，他走了過來。丁容一看到他立刻把眼淚收住，然後像不認識他般把頭別開。孟老師似乎想說什麽，可還是沒有說。他拍拍我的肩膀，轉身走了。等他一走，丁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又失聲痛哭起來。
　　我聞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蘭花香，不由讓我想起阿意丟給我看的雀斑學姐的情書，上面也有這種香氣。在我們那個帶著腐臭的小房間裏，那股幽香曾讓我有一個好夢。
　　丁容仰起她霧濛濛的眼睛，充滿乞求地看著我。
　　「你……這個禮拜可不可以……」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可不可以陪我去墮胎。」
　　「啊！」
　　「他不肯負責，我也不能要這個孩子。再說要是學校知道我懷孕，一定會要我退學的，我家裏……」
　　風好大。
　　我聽不見她在講什麽。
　　
　　站在地下室的入口處，天已經黑了。對面那幢高樓的燈已經亮起，我站在那裏，看著高樓，突然想起小時候我和阿意曾經數過地站在這裏數著那裏有多少層樓多少房間。
　　「那幢樓有十一層，每層有六間，十一乘六，一共是六十六間。阿信，你說我聰明不聰明！」這是阿意在剛學會乘法的時候向我炫耀時說的話。
　　「以後我一定要買一幢十一樓的房子，在那裏一定可以看見城市裏最好看的風景。」這是他和父親賭氣時私下對我說的話。
　　「人不能總住在地底吧。」這是他托媚媚轉給我的話。
　　「請叫阿信來幫我收屍。」這是警察告訴我的他的遺言。
　　搞什麽搞，臭阿意，總是給我惹麻煩，你叫我回去怎麽和父親說這事情？你自己回來講啦。
　　我討厭你。
　　爲什麽你不親口對我說：「我覺得，我的家應該在上面。」
　　我也這樣想啊。我一直覺得，即使辛苦一點，只要我們一家人一起慢慢地努力，一步一步來，總有一天可以買一幢地面上的房子的。
　　人總是向往光明啊！
　　可你爲什麽不給我機會講出我心裏的話呢！我真的很討厭你！
　　我發覺我哭了。
　　
　　阿意張著寬大的雙臂從高樓躍下，如同一隻大鳥。從十一樓一直墜進我們那個縮在地底陰暗的家。
　　停格。


　　圖◎來自網路（陳柏霖）【圖與本故事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