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2 09:36:35Kitty

【短篇小說】假如讓我病下去

 

(這篇小說刊登於《澳門日報》,編輯問我畫不畫插圖,於是我真的畫了。這一次的插圖,完全是我的創作啊,不是跟著教學畫的。自己研究如何畫病毒,很有趣的體驗。)

 

1

從醫院回來後,嘉琳便開始感覺到喉嚨怪怪的,每吞一口口水也伴隨著輕微的灼痛,她用手按了按喉嚨,感覺到病菌正在喉嚨開派對,打算來個徹夜狂歡。

這大概是感冒的前兆吧,每次喉嚨這樣痛起來,她也會患上重感冒。

她到浴室開了一缸熱水,灑下浴鹽,點上香薰蠟燭,整個人浸在浴缸中,身體說不出的舒坦,可是心裏的苦悶卻始終找不到出口。

她確定身上再沒有殘留一絲從醫院沾染回來的消毒藥水氣味,輕輕的呼一口氣。

大概有一段時間再也不會嗅到那氣味吧。

習慣了的事一旦改變總是需要時間適應,即管那是令人討厭的消毒藥水氣味。

那夜她將頭髮吹到半乾以後便倒在床上,父親以前經常提醒她必須將頭髮徹底吹乾才能睡覺,但她總是嫌麻煩,吹一兩分鐘便放棄,反正頭髮總是會乾的。

不吹乾頭髮睡覺會頭痛啊。

父親的聲音彷彿在耳邊響起。

嘉琳皺起眉頭,突然感到頭痛,加上持續的喉痛,本來就全無睡意的她,現在更加睡不著覺。

她打開床頭燈,翻開閱讀到中段的小說,看了十分鐘,發現字句只是單純的映入眼簾,但無法傳遞到腦中。腦袋似乎停止了運作,卻又不肯關機休眠。

這個狀態真糟糕,但她本來就身處於一個最糟糕的狀態,身體不過是在配合她的心情罷了。

 

2

直到天快亮了,嘉琳才終於有一點睡意,可是才剛入睡,電話便響起來。

她不情不願地接聽電話,才喂了一聲,便發現聲音沙啞,喉嚨痛得如像火燒。

果然是感冒了。

同事麥倫以萬分抱歉的聲音向她致歉,“不好意思,我知道這個時候不應該打擾妳,但老總急著要看韋氏企業的檔案,我可以從妳的電腦中提取檔案嗎?”

嘉琳將電腦密碼告訴麥倫,倒頭繼續睡覺。

不一會兒電話再度響起。

她嘆一口氣,接過電話,這一次是殯儀公司的職員打來的,跟她交代父親後事的進度,也叮囑她盡快將父親的遺照傳給他。

她起床打開電腦,開啟那個寫著“爸爸”的檔案夾,父親的照片都放在這裏。半年前父親突然要求她替他拍照,說有一天會用得上。

她抿著嘴,將一張父親的照片傳給殯儀公司的職員。

這一天終於到來。她強忍著情緒不讓眼淚掉下來。

明明屋裏只有她一人,她大可肆無忌憚地放聲大哭,可是正因為只有她一人,她才失去哭泣的動力,以前她哭是為了向父親撒嬌,現在她就算哭到天崩地裂也沒有人會抱著安撫她。

她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隨即取過面紙擦鼻。

心念一轉,嘉琳打開瀏覽器在搜尋列中輸入“如何延長感冒”六個字,如果谷歌是一個人,大概會問她是不是問錯了問題,她應該要問“如何醫治感冒”吧,但現在谷歌大神只是老老實實地表示找不到“如何延長感冒”的結果。

當然找不到啊,誰會希望延長疾病?

於是她只好問一個正常一點的問題:如何醫治感冒。

這有過百萬個搜尋結果。

她看著那些結果,心想只要反其道而行就可以吧。

假如讓她病下去,該多好啊。

 

3

“殷嘉琳,我只給妳兩個選擇。”

嘉琳抬起頭,望了麥倫一眼,早已預見他將要說的話,甚麼不想作出回應。

“一,妳立即跟我去醫院求診,二,妳將這些藥給吃了。”麥倫在她的桌上放下一盒剛從藥房買回來的感冒藥。他大概早就猜到她不肯求診,便索性買藥回來給她吃。

“我不要吃藥。”她語氣堅定。

“那就去醫院吧。”

“我也不要去醫院,不過是普通感冒,你別小提大作。”

“普通感冒?”麥倫用嚴厲的口吻對她說,“妳病了超過十天吧?誰會感冒十天也不好?”

“感冒的病程是一至兩週,吃藥只是能夠舒緩症狀,並不會讓人好得比較快。就算不吃藥,時間到了就會好。”

“妳就不怕有併發症嗎?妳別小看感冒,感冒菌入血會引致敗血症啊,後果可以很嚴重。”

“如果有甚麼併發症,我早就住進醫院了。”

他氣鼓鼓的說,“我看著妳就覺得辛苦。”

“感謝你這麼關心我,但我真的沒事。”

麥倫盯著她看了良久,最後嘆一口氣,“妳不要有事啊,我才不想頂替妳的工作。”

嘉琳當然知道麥倫不是為了工作的事才關心她的健康,但她實在無力跟他說話。

她的喉嚨痛雖然比病發初期有所減輕,但依然十分難受,因為不停擤鼻涕,她的兩邊鼻翼也破皮紅腫,但最令她吃不消的,其實是延綿不絕的咳嗽,日間咳到胸痛,晚上睡著了也會咳醒,根本是沒完沒了的折磨。

不過是小病,但她辛苦死了。

但這算是求仁得仁吧,她本來就想一直病下去。

下班後她買了飯盒回家。

嘉琳吃到一半忽然咳嗽大作,將剛才吃進肚裏的東西都吐了出來。看著一桌狼藉,她不禁悲從中來,加上身體的不適讓她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

她哇哇大哭,將壓抑多天的悲痛統統哭出來。

哭得累了,索性躺在地上睡覺,她連站起來的力量也沒有。

“爸爸,我會就這樣死掉嗎?如果我就這樣死掉,你是不是會來接我?”她這樣想著,迷迷糊糊閉上雙眼。

 

4

一切都是命。

這大概是父親想跟她說,卻始終沒有說出口的一句話吧。

嘉琳沒有讀心術,從小到大她都不願聽父親的話。小時候是故意不聽,總覺得父親說甚麼也掃興,反正她做甚麼他也要找碴,於是索性他說甚麼也置若罔聞。她有自己的意志,偏不要聽父親的殷殷告誡。長大了卻發現自己早已聽不懂父親說話的意思,哪一句是開玩笑,哪一句是認真的,她總是揣測不透。有時他在電話中明明說她可以跟朋友去玩,不用陪他過節,後來才知道他巴不得她立即趕回家陪他,有一次她堅持要陪他過節,卻迫使他推掉老朋友的約會,讓他一邊吃飯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老友們在朋友圈的發圖。

儘管與父親溝通不良,她跟父親的關係其實十分親䁥,她喜歡向他撒嬌,喜歡跟他頂嘴,喜歡吃他做的菜,喜歡陪他逛街。

直至最後一刻,她總算真正理解父親的想法。

一切都是命,像他多年來嚴格注意飲食,不煙不酒,早睡早起,卻依然患上肝癌,那不是命是甚麼?

他沒有任何怨言,只是每次看到女兒都覺得不捨和難過,當他離開後,她在世上再沒有任何親人。

這是他最大的牽掛,所以雖然明知道即使接受治療,存活率也不高,還是決定拼到最後一刻。他並不怕死,但為了多陪女兒,他捱過了化學治療合併放射性治療的種種不適,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

他鼓勵嘉琳快點找戀愛對象,但一如往常,她總是不聽他的話。

“就算我單身一輩子,你也不用擔心我會過得不好。我一個人也可以活得精彩。”

他看著女兒倔強的表情,猶如看著當年愛妻的面容,他知道他無法說服女兒做她不樂意的事,況且她早已長大,不再需要他的牽掛。

他完成整個療程後,醫生明明表示情況樂觀,但怎麼患上一場感冒卻會引發肺炎最終奪去他的性命?

在父親人生最後一段日子,嘉琳天天到醫院探望父親,當時以為他很快就會出院,再大的病也捱過了,誰會想到一個小病卻挺不過來?

父親最後數天已陷入昏迷,甚麼也沒說便撒手人寰。

她只能自行想像父親留給她的話。

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

父親離世那天,嘉琳的感冒開始發作,她相信自己被父親身上的感冒菌所傳染,這是父親最後留給她的,儘管不是禮物,卻是來自父親,她想感受父親生前所感受到的痛苦,她想盡可能延長這場感冒,彷彿自己還在跟父親一起打仗。

當她病好了,父親就真的徹徹底底離她而去。

 

5

嘉琳的感冒終究還是好了,儘管甚麼藥也沒有吃過,她的免疫力最終戰勝了病毒。

病好以後,她的情緒反而比之前更加低落。

麥倫邀請她下班後一起吃晚飯。

“有甚麼心事,即管告訴我吧。”麥倫攤開雙手,彷彿要迎接她的擁抱。

“我哪有甚麼心事。”

“妳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了,還逞強。”他斜眼看她。

“要是這樣你根本不用問我有甚麼心事吧。”

“我是給妳機會將情感釋放出來。”

嘉琳看看麥倫,又看看餐牌,“我很肚餓了,先點菜吧。”

他失笑,“妳這樣逃避不了多久。”

“我根本不用逃避。”她呼喚侍應,點好菜之後對麥倫說:“從今以後,我只需要向我自己交代,我就自己一個人,有甚麼需要逃避?”

“誰說妳是一個人?不是有我陪著妳嗎?妳還有一大班朋友啊。好朋友都是一輩子的事。”

“嗯,謝謝你。”嘉琳是真的害怕自己一個人吧,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回家,讓她好生寂寞。之前生病的時候,她一回家便軟弱無力地躺在床上,身體不想動,腦海也不運作,渾渾噩噩地讓時間流逝。

如今病好了,回到家反而感到無所適從。

“麥倫,我真的好想念爸爸啊。”她一股腦兒將對父親的思念以及不想感冒痊癒的想法告訴他。

他靜靜聽她將話說完,微笑著對她說:“要是妳爸真的有話要留給妳,肯定不是妳所想的那一句。”

“你怎麼知道?”

“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啊。他要是清醒能夠說話,怎麼可能跟妳說任何消極的話?他肯定是要對妳說,”他壓低聲線,敲了敲她的頭顱,“傻女,妳別胡思亂想害我走得不安樂。妳早已長大,要學會獨立自處啊。我愛妳,所以妳要活得開開心心、健健康康。這是妳出生時我對妳的期望,多年來一直沒有改變,別再做甚麼讓我憂心的事,好好照顧自己,我會繼續守護著妳、愛著妳。”

嘉琳的眼眶濕潤起來。

“還有啊,妳難道沒有想過,妳本來就是妳父親生命的延續,說甚麼靠病毒來延續他的存在,妳不覺很可笑嗎?”

對,她就是父親生命的延續,因為父親存在過,她才得以生存。她感謝父親讓她誕生於世,也感謝父親陪她走過這段人生路,以後雖然只有她一個人走下去,但父親的教誨從不缺席。

眼淚滑落她的臉龐。她帶著感恩的心情抹去眼淚,開開心心跟麥倫繼續共晉晚餐。

麥倫不時逗她發笑,自從父親離世以後,她再也沒有笑過。

喝完最後一口紅酒,嘉琳對麥倫說,“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

“妳永遠不用向我道謝,朋友嘛,兩脇插刀赴湯蹈火……"

她知道麥倫可以一直沒完沒了的說些無邊際的話,她沒有讓他說下去,“哎,你剛才那一句我愛妳是怎麼一回事?”

他輕蹙眉頭,思索著他甚麼時候說過那一句話。

“單純是代我父親發言嗎?”

他恍然大悟,漲紅著臉,吞了一口口水,不敢正視她,“我先叫侍應結賬。”

“你該知道,這樣逃避不了多久。”嘉琳笑著說,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麥倫笑了,“妳總算回復幽默感。”

嘉琳也笑了,不管她跟麥倫的關係如何,她知道她永遠不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