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疑
直至父親去世多年以後,我才發現我並非沒有選擇。
當時我以為非如此不可,但原來我只是輕率地放棄了選擇。
我本來可以堅持心中信念,但因為心中存有懷疑,便索性拒絕選擇,聽任安排。
如果一直追溯回去,我將陷入無休無止的罪與責之中。
但兒子對我說,我們不該替自己判刑,因為個人的主觀性足以令人陷入萬劫不復。
我撫著他那頭短髮,“小鬼,怎麼你說話越來越像個老頭子?”
兒子盯著我看了好一會,然後說:“媽媽呀,因為妳需要一個成熟的人照顧妳嘛。”
“那個人是你嗎?”我問他,從來不知道我在他眼中是如此軟弱。
“當然,”他拍拍胸口,“我是妳的兒子,有責任照顧妳。”
“到我老了的時候,你還會照顧我嗎?”
“妳老了的時候,不是更加需要我照顧嗎?”
我聽罷淚盈於睫,小時候我們都曾經對父母說過類似的話,可是我最後卻背棄了父親。
小時候,我對父親的說話一直深信不疑。
他是我一切知識的來源,他教我識字、教我做人道理,他告訴我聖誕老人其實是外星人,直到現在我依然相信外星人的存在。
然而,當我日漸長大,自以為足以看透人世間一切道理,自己開始建立標準判斷事情的對與錯、好與壞,父親的說話便不再是金科玉律。後來母親病逝,父親開始出現抑鬱、自我封閉的狀況,我漸漸無法跟他正常溝通,那時候我剛好認識梓明,初嚐戀愛滋味的我滿腦子都是梓明,父親尊崇的形象漸行漸遠。
梓明是我的學長,從政治時事到理科理財再到文學藝術,他總能侃侃而談,無所不識,當時我覺得他很棒呀,他將我的視野擴闊,跟他一起讓我變得成熟,不再是天真的小女孩。
如果說,父親是我認識世界的入口,那麼梓明就是我懷抱世界的出口。
我跟梓明發展順利,大學畢業兩年後便決定結婚。
父親知道我要結婚時,眼神流露出莫名的寂寞,我從他的眼眸裏看到寂寞背後的畏懼。
不過是六年間的事,他理想中的幸福生活逐步剝離,明明一家三口樂也融融,妻子遽然病逝,他將所有對未來的憧憬給妻子陪葬。然後是老闆三不五時勸他提早退休,經過一年的疲勞轟炸跟威迫利誘,他終於在女兒畢業那年退出職場,美其名為安享晚年,實則百無聊賴。現在跟他相依為命的女兒要出嫁了,由她出生首天他便預知此日終將來臨,但當女兒親口告訴他要出嫁,他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那是事前無論做多少心理準備也無法避免的感傷與哀愁,襲上心頭,無從擊退。
父親努力向我裝出笑容,但眉梢嘴角盡是苦澀。
儘管沒跟梓明商量過,但我已悄悄決定婚後繼續跟父親同住。
我捉著父親的手,誠摯地說:“放心吧,我絕對不會離開你。"
當時我沒想過我最終會背棄這個承諾。
梓明竟然爽快答應我婚後跟父親同住的要求,讓我放下心頭大石。
“儘管我希望跟妳過二人世界,但我更欣賞你的孝心。我不會剝奪你盡孝的義務,正如我不希望將來我們子女的伴侶會阻止他們盡孝義之道。"
對於梓明的成全,我一直心存感激,而他邀請父親在婚禮上發言,更令我喜出望外。
父親在婚禮上的發言可以用八個字概括:
初心不忘,真心不疑。
那是他對我和梓明的婚姻的期許,也是他跟母親不離不棄的愛情寫照。
我一直知道梓明喜歡小孩,而他對生兒育女的渴望亦是促使我們結婚的原因之一。他希望盡快成為父親,也希望讓年邁雙親一圓兒孫滿堂的心願。我不抗拒,因此婚後一直沒有避孕,可是婚後五年依然無所出卻是我們所始料不及。
頭一年我們還樂觀面對,可是月復月、年復年的失敗令我沮喪不已。
每月等待派彩的心理壓力大到無法承受,月經快要到來的日子我就緊張兮兮、患得患失,月經準時還好,教我早早死心,只要月經遲來一天,我立即充滿期待,從床頭櫃取出驗孕棒。完成一切程序後,我盯著驗孕棒看呀看,以為我一直這樣看,至少能看到若隱若現的痕跡,但我看到雙眼疼痛,驗孕棒從來沒有出現過傳說中的第二條線。
每個月循環不息地在希望與落空之間徘徊,一年十二個周期,五年下來,我一共面對了六十次失敗。
我們曾經求診,但無論做多少次檢查,也說我們一切正常,至於為甚麼一直無法成孕,可能是我們壓力太大,也可能是時機未到吧。
我越來越沮喪,而梓明則越來越焦躁,每月當他知道失敗後,他的心情也會明顯轉壞。
我們的關係漸趨緊張,我感到窒息的氣氛,擔心任何小衝擊的火苗也足以將我們的關係瓦解。我不明白,我們之所以結婚明明是因為相愛,結果卻因為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子女而變得疏離。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父親的投訴在我最徬徨無助的時候出現。
退休之後,父親一直賦閒在家,甚少外出。
平日留在家裏不是看書就是寫書法,他甚至沒看電視的習慣。他說世事紛紛擾擾,早已與他無關。
近日下班回家,父親總是向我投訴家裏很吵,由下午三時起吵個不停,吵得他頭痛不已。我以為是鄰居裝修或製造噪音,但他說聲音來源不是室外,他形容那是混雜了雜亂的腳步聲、急速的敲打聲與小孩的嬉鬧聲、尖叫聲,就在他的耳邊響起,持續不斷。
我初時對父親的投訴不以為然,因為我從一開始便不相信他的話。
但當這投訴持續多天後,我不得不正視問題,我先請假在家裏陪他,一到下午三時,他掩著耳說聲音來了。
我深感恐懼,因為當時我甚麼也聽不到。
靜寂無聲。
理智告訴問題出來父親身上,我完全沒有質疑過聲音存在的可能性,而是懷疑父親撒謊的動機。
看著他疲憊的臉容上狀甚痛苦,我無奈地對他說:“既然這樣吵,我們出去外面走走吧。”
離開大廈後,父親的臉容登時一寬,重重的呼一口氣。
“現在沒有聲音吧?"我小心翼翼地問他。
他搖搖頭,“離這麼遠當然聽不到。”
有一刻我想過聲音是父親的幻聽,但為甚麼離家後幻聽就消失?
我一連串問了父親多個有關那聲音的問題,試圖從他身上找出答案,但結果甚麼也問不到。
我沉默,不知道要如何理解父親聽到的所謂聲音,更不知道如何解決這問題。最後我建議他聽到聲音就離家外出,這樣就不怕被吵到。
他不作聲,我知道他煩惱整個下午到哪裏去。我提議他找一些興趣班報讀,但他只是搖頭。
我婉轉地問他要不要找個醫生檢查一下,但他顯得極為抗拒。
因為始終找不到問題根源,我索性放棄尋求解決方案,因為當時我本身也有許多煩惱。
我如常上班,父親雖然沒再向我們投訴噪音問題,但從他一天比一天憔悴的臉容,我知道他還是受著不存在的聲音所困擾。
隨著父親的精神越來越差,他的身體也開始出現問題,而且每況愈下,於是我把心一橫,向梓明提出搬家,他聽後十分反感。。
“這件事我已經忍很久了,常常說我們家有噪音,噪甚麼音?他光天化日見鬼嗎?我們住在這裏好端端的,搬甚麼家?妳知道搬一次家要花多少錢?妳以為我賺錢容易嗎?如果妳覺得他有問題就帶他看精神科醫生,如果他覺得住在這裏不舒服,就叫他搬呀。”
果然,火苗冒出來了。
我咬著下唇看他,強忍著眼淚。
“我甚至懷疑,我們之所以遲遲未有孩子,都與他有關。"
我緊皺眉頭,我們生不出孩子,跟我的父親有甚麼關係?
“每次想到他就睡在鄰房,我根本沒有任何性趣呀。勉為其難做了,也是白做。”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向他咆哮,“你別越說越過份。”
之後兩個星期,我跟梓明陷入極端的冷戰。由於他一直沒有妥協的意思,我由最初的憤怒演變成後期的畏懼。一想到我們的關係可能無法持續下去,我便惶恐不安。
父親的健康問題越來越嚴重,開始失禁。照顧父親的疲累加上種種精神壓力,我覺得自己快要崩潰。
我向梓明投降,我需要他的支持。
沒想到梓明竟然在這時候提出將父親送到老人院。
我斷然拒絕,但當夜父親竟然主動說想入住老人院,他該聽到我跟梓明的對話吧。
“敏敏,謝謝妳這些年來對我照顧有加,其實我一個人在哪裏生活也沒所謂。”
“爸爸呀,其實是你一直在照顧我啊。”
“老實對妳說,妳媽媽走後我一直覺得活著沒意義,但當然,我得活下去,因為我還得照顧妳。現在妳長大了,而我老了,反過來要妳照顧。我一直不想成為妳的負累。我的身體已不中用,妳不可能無時無刻守在我身邊,去老人院有專人照顧我啊,妳也可以更加放心。"
父親表現得越溫柔越體諒,我越覺羞愧。
最後,為了保住這段婚姻,為了保住這個家,我放棄將父親留在身邊。
父親入住老人院後,我以為我跟梓明的關係會緩和,甚至回復最初如膠似漆的甜蜜溫馨。
我努力做個好妻子,將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每晚做梓明喜歡的飯菜,還刻意打扮吸引他的注意,又投其所好,他熱衷甚麼我便研究甚麼,企圖跟他保持交流溝通。
我誠惶誠恐地經營著這段婚姻,可是心裏明白,這不過是苟延殘喘。
但我實在捨不得。
這時候梓明突然宣佈年底他將調職澳洲。
我錯愕,之前完全沒聽他提起過。“你已經決定了?"
“我想不到任何拒絕的理由。”
意思是他完全沒考慮過我嗎?他甚至沒詢問過我的意願。
我不可能跟他到澳洲啊,我已經為他放棄過父親一次,斷不能將父親孤伶伶留在這裏。
我心裏一寒,難道他根本沒想過與我一起去澳洲?
我想問梓明是否不再愛我,但終究問不出口。
每到周末我都會到老人院探望父親,跟他聊天。
他的精神狀態很好,似乎沒有再受甚麼聲音困擾。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的地方,稍稍減輕我將父親送走的悔疚感。
父親常說住在這裏很舒服,伙食很好,照顧她的阿姨也很盡責。
但他眼神中的寂寞卻無法掩飾。
這時候我只有跟他聊及過去的點滴他才會展現歡顏。
有時我覺得父親是活在過去的。
對於現在,他不再關心。
對於未來,他不存寄望。
這天我一去到老人院,父親就將一個紅封包塞到我手中,對我說:“敏敏,妳可不可以幫我買一條珍珠項鍊?”
我笑笑,“沒問題,你是要送給哪個阿姨或院友呢?"
他敲敲我的頭,“我送給妳媽呀,下個星期是我跟妳媽結婚三十周年。珍珠婚啊。我答應過她到時會送她一條珍珠項鍊。”
我的眼眶登時濕潤起來。
我把紅封包交還父親,“我會買一條最漂亮的珍珠項鍊,賀你們結婚三十周年。這是女兒的一份心意,這些錢你就留著吧。”
爸爸接過紅封包,嘆一口氣,“那謝謝妳啦。如果妳媽還在,她一定特別高興。”
我鼻子一酸,眼淚隨即滾下來。
“爸爸,下星期我陪妳去探媽媽。”
“好好好。我很久沒跟妳媽聊天了。”
在父親身上,我見識到何謂至死不渝。母親逝世多年,父親對她的思念不變,依然堅守對她作過的承諾。
初心不忘,真愛不疑。
我記起父親在我的婚禮上的獻辭。
無論發生甚麼事,別忘了當初決定廝守一生的原因,只要愛得夠堅定,就不用懷疑真愛是否存在。
也許,生活太累,生育壓力太大,但只要我和梓明一直相愛,這些都不該影響我們的感情。
我深呼吸,感受到勇氣慢慢積累起來,我該有力量好好面對我跟梓明的關係。
那夜我將心底話明明白白的跟梓明說出來,說到我們結婚的初衷,他動容了,他將我擁入懷中,在我耳邊一次又一次說對不起。
“關於生育的事,雖然說要順應天意,但我們一起努力,一起面對結果好不好?我一個人扛不起這壓力。但只要我們兩個人一起面對便沒問題了。”
他點頭,“對不起,以前是我忽略了妳的感受。”
“關於你調職澳洲的事,我很替你高興,也很想追隨你。但我無法棄爸爸不顧,所以也許在這段期間,我們要分隔兩地,你放心,我也會好好照顧公公婆婆,一有時間便會探望他們,陪陪他們。”
他沉思了一會,然後說:“我其實只是調職一年,之後我會申請回來,這段期間辛苦妳了。”
終於將所有疑慮一掃而空。
之前困擾我和梓明的,不是事物的本質,而是我們看待事物的態度。
兒子是在我的父親離世後三個月的平安夜誕生。
雖然父親等不及跟孫兒見面,但他說他並無遺憾。
“我知道妳幸福就夠了。”
“爸爸,我答應你,我會一直幸福的。”
我一直信守著我對爸爸最後的承諾。
直至那天兒子五歲生日,我們在家給他開生日派對。
兒子邀請了所有幼兒園同學到來參加,場面的失控是我事前無法想像的。
扮成聖誕老人的梓明被多個小孩圍著,不斷被拍打。一群小孩在家裏跑來跑去,尖叫、嬉鬧、搗亂、敲打、爭吵、歡笑……要多吵有多吵,只是過了十五分鐘,我已經頭昏腦脹。
這時我無意間望了望時鐘,下午三時十五分。
我怵然一驚。這不正是父親當年所描述的聲音嗎?
父親聽見的不是鬼魅,不是幻聽,也不是現實的聲音,而是來自未來,一個他已經不存在的未來。
我突然想起父親說過聖誕老人其實是外星人。
也許是外星聖誕老人搞的鬼,想讓父親聽聽孫兒生日派對的聲音,只是沒想到這反而做成他的困擾。
有這樣的可能性嗎?
我永遠不會知道答案。
在小孩的吵鬧聲中,我渾身發抖,痛哭失聲。
父親,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更不該離棄你。
兒子發現我哭,跑過來問我,“媽媽,妳怎麼哭啦?”
“沒事,你跟同學玩吧。”
“那我叫爸爸來陪妳。”
這個小鬼頭從小就懂得照顧人。
能成為他的母親,真是世上最幸福的事。
梓明被兒子從孩子堆中救出來,他發現我滿是淚痕,關切地慰問我。
我抹乾眼淚,吸一口氣,重新振作。
我會一直幸福,我答應過父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