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18 10:23:15iketsu

夏日的回聲



 

 

 

那是一個寂靜的早晨,女孩躺在床上看著從百葉窗透進來的光。已經連續好幾天是晴朗的艷陽天,空氣顯得比平常乾燥許多。她感受到吹進來的風,讓人心情糾結,暗暗悶悶不樂起來。時間以極緩慢的速度繼續攀爬在圓形的鐘面上。女孩,她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看似冷靜卻有一種恍神的特質。她依然躺在床上,雙眼一直盯著牆上的時鐘。然後視線又轉移到貼在牆上的新畫,一張深藍色調的漩渦造型畫。漩渦的中心像一隻怪獸張開著巨大的眼睛。她一直注視著這幅畫,似乎要把某種已經遙不可及的記憶從那漩渦中心慢慢被喚醒、被催眠。投射在她那雙冷酷眼睛裡的影像也漸漸地消失,一切都變得死氣沉沉變得更模糊。她再度閉上雙眼,任由沉重的身體沉沉地睡去。她做了一個夢。 夢裡,也時值夏天。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和側背一把吉他、身穿藍色橫條衣服的男孩擦肩而過。不是帥氣的男孩,臉上和她一樣沒有太多的表情。男孩提著手提式音響,沿路大聲放著──巴布狄倫的「Blowing In The Wind」。在男孩身上有著一種靈魂中不可言喻的神祕獨特氣質。她只是靜靜地、悄悄地像隻隱藏在黑暗裡的貓,尾隨著男孩,心也跟著加快的腳步莫名地多跳了好幾下。跟著男孩走了好長一段路,一直走到了河邊的無人長堤。風吹來,她僅僅用單薄的外套裹住身子。突然,男孩扯下握在手中的吉他琴線用力往天空一拋,弦線在空中轉轉轉,輕輕地圍繞著她,成為一道絢麗的彩虹弧線。瞬間,男孩消失。琴線落入她的手上,成為一把藍色吉他.......... 就在此時,敲門聲驚醒了她和她的夢。原來是風在寂靜中不耐煩地吹著,她想著這個如幻似真的夢。忘了在哪一本書裡念過某位作家寫的:「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出現在你的生命裡..........」當她這麼想,蒼涼的美感在她臉上浮現出孤寂的共鳴。她嘆了一口氣,靜靜地若有所思。她並不想起床,卻不斷地被窗外的風打擾著。 晴朗的天氣總是給人寬闊美好的意象。這是一個藍色與灰色的六月,天氣是繽紛綺麗的狂想曲。她總愛在這樣的季節穿著白色棉質套裝、白色襪子、白色鞋子,還提著白色提袋。全身淨白讓她看起來像是個白日女鬼。夏日的每一天,她都會撐著傘走到市場,在路邊攤吃剉冰消暑,然後穿過一個個喧嚷攤販走向離琴室最近的黑暗巷弄。時而悶熱潮濕的天氣,很容易勾引內心的煩躁不安。空氣裡混雜著各種味道,陽光從每一個可以穿透的隙縫灑進閃亮的光斑;折射的光照在她的身上,讓她片刻彷彿置身在夢的彼端。琴室裡只有一架白色鋼琴和一台老舊唱盤靠在唯一的白色木窗旁。她始終只在這個專屬於她的琴室裡彈奏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她已經練到可以閉著眼睛邊彈邊傾聽彈奏出來的聲音。她就像在月光下飛行的鳥一樣,在風中靜靜地舞動翅膀飛翔。也許基於某種無可救藥的偏執或某種迷戀令她不斷地反覆練習彈奏。沉浸在月光下的寧靜,讓她的心經常充滿著從遙遠記憶所帶來的溫暖真摯。似乎只有琴鍵和旋律可以平撫她內心莫名的孤寂感。夏日的每一天她都從橫過市場吃碗剉冰開始,直到當夜的青藍暗影籠罩整個琴室的白木窗,她才會結束一天的練習,離開這間隱密的琴室。然後再穿越另一個熙熙攘攘的鬧街回到白日幾乎都沒有人在的單身公寓。這樣的生活如同單手彈的樂音那樣,享受著一種安詳靜寂的滿足與嚮往。 有天傍晚,當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發現位於市場狹窄的巷弄內有一間外觀看似販賣玩具的商店。她好奇地推開店門一看──空間不大,黑白相間的地板、藍灰色的牆壁孤零零地掛著一幅羅斯科的畫,店內裝潢擺飾有著極濃的懷舊風情像是進入八零年代時光隧道的感覺。裡頭除了有仿古的老式沙發和老唱盤以外,還有一個幾乎佔據整個店面空間的巨大水族箱。裡頭飼養著許多如鬼魅般晦暗的魚、四處種植著異國風情的花朵和仙人掌植物。這些古靈精怪的魚張著淡粉紅色的圓形嘴巴不停地開開合合。牠們的動作似乎被賦予生命,像人一樣七嘴八舌竊竊私語說著屬於牠們自己的語言。有的開懷大笑、有的偽裝孤獨、有的只是深邃凝視著她的到來。更有趣的是這裡的一切好像施展著神秘的魔法幻術,只要一轉身就會立刻置身在另一個不同的時空境界。她不曾見過這樣的景象,滿臉驚訝卻也難掩興奮之情。夾雜著猶豫,向前走了幾步,隨即又倒退好幾步。當她端詳眼前謎樣的空間,突然,在她身後出現一位老人與一隻黑狗。老人的年齡和長相看起來很像她死去的父親──皮膚黝黑、白髮、眼睛細小卻有著敏銳的目光,手裡拿著手杖,穿著打扮極為稀奇古怪。當她與老人眼神交會的剎那,有一道沉靜幽暗的隱匿之光連結起她對死去的父親愈來愈陌生疏離的情感。 老人似乎讀出她的心思,神秘地點了點頭。以沙啞陰鬱的聲音,步履蹣跚地繞著她說:「歡迎歡迎,歡迎來到我的夢幻館。」 接著,他不急不徐地說:「這裡的一切都像夢一樣可以給人許多驚喜。不管是美夢或惡夢,你都可以感受到真實的存在變化。」「但是,請記住不要受到這些魚的誘惑而說出自己的名字,否則你將會失去你珍貴的靈魂。」 老人咧嘴一笑又再次強調──「永恆的靈魂可是牠們的最愛。」 她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氣。一些莫名的興奮或害怕的感覺開始在她的腦袋裡跳躍起來。這些如鬼魅般的魚透過四周傳來充滿節奏感的音樂,在昏暗的燈光下發出微微的螢光。陰鬱的氛圍像是在老舊的電影院,牠們搖搖擺擺歡迎著她,彷彿牠們和她已經認識好久了。牠們游動著身軀如古老傳說中的妖精,飄動著輕盈的靈魂。持續十秒之久,她又看見一圈圈的光暈圍繞在她身體的四周,她看著五顏六色的光圈,越看越入神,那些細緻的銀光,也隨著十秒消逝在她眼前。頓時,她想起那天早上做的那個夢──男孩、弦線與藍吉他。心裡的孤寂感再度油然升起。老人不等她開口,便一溜煙地走入角落裡的暗室。她也跟著走進去並推開那扇門。她看見老人手拿著正是她夢裡的那把藍色吉他。老人撥弄著琴線,發出沒有旋律的尖銳刺耳聲。在她身後幽暗的牆面上掛著一張模糊的老照片。她赫然發現夢裡的男孩在這張老照片裡,雙眼凝視著眼前的老人。不,應該是男孩在凝視著每一個看他的人。她頓時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別人的世界,心情開始有些忐忑不安。老人的聲音變得更緩慢,眼神像隻老鷹站在懸崖上眺望極遠的風景,憂傷的情緒也漸漸變得激動起來。有股哀愁把老人與周圍的一切緊緊的纏繞著。整個房間瀰漫著一股死老鼠的屍臭味,光是聽著耳膜已經受不了的聲音,更別提房間裡令人窒息的味道了。她立刻奪門而出,胃也跟著翻覆絞痛著。她不知跑了多久,身體終於不堪負荷地倒在地上大吐狂吐。然後,心情才漸漸平靜放鬆下來。她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想剛剛所看到的一切暈眩畫面,彷彿又看到自己與夢境裡的男孩在觸手可及的抽象空間,被冰冷的深灰色盔甲硬殼包裹著身體動彈不得。天空下著大雨,他們載浮載沉地漂浮、被淹沒在透明幾何裡。這些畫面又以十秒的時間,消失在她的眼前。她對這一連串所發生的事情困惑極了。 那天夜裡,她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天氣又熱又悶。心裡存在著某種懸而未決的疑惑:一種不為人知的秘密不斷地被挖掘的心情糾葛著她。她連忙起身抓起家門鑰匙,奔跑到老人的夢幻館。店依然開著。老人站在水族箱前,以低沉的嗓音對著那群蒼白的銀魚低吟歌唱,聲音依舊充滿尖銳和痛苦。 突然,老人皺著眉頭。他說:「照片裡的男孩是我的小孩,是一個吉他彈的很棒的孩子。」「幾年前的某個清晨,我在那個水族箱赫然發現他。」「當時,他的臉已經被魚吃掉一大半了,只剩下一隻悲傷的眼睛和局部的臉。至今,我仍然不知道他是自殺還是受了這些魚的誘惑才死的..........」 她眼前漸漸出現許多奇怪的交叉線條和圓點,在黎明前的最後黑暗中移動著、旋轉著,然後散開。老人和那間夢幻館漸漸淡出了她的視線。她醒在單身公寓附近的一座公園內,沒有人知道她所發生的事,甚至連她自己也無法開口跟別人敘述她所經歷的一切。四周都是圍觀的人。這時,巡邏警察將她扶起帶離議論紛紛的人群。天空突然飄下細細的雨,女孩彷彿聽見男孩拋向天空的弦線所發出的短鳴,在她耳朵內暗暗地發聲起來。

 

圖:リリイ・シュシュ呼吸專輯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