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離去，那麼絕望、那麼絕決，
總以為就這樣了吧…
只是卻想不到竟是這般地重逢，
在不及從心裡拾出時…已然訣別。



在通過泰山收費站後，老皮加快了車速，前方點點成串的車後燈，順著綿延到山後頭，彷彿指引著我們的歸鄉之途，那個決然離去十幾年的老家。

上車後我陷入了沈默，是該悲傷的吧！只是過了十年，一時間竟無法悲傷，遙遠的過去、遙遠的小時候，就如逝去的愛情那麼模糊。

老皮見我只是靜靜地望著窗外，顯得有點意外，不該是這個情緒吧「阿勳，你是多久沒回去了。」

「十年了吧！從高二外婆過世後離開，就沒再回去過了。」窗外除了過眼即逝的路燈，漆黑一片。

「老家變了很多呢！我有跟你說過吧，學校後山整個被剷平了…變成了村外的外環道路。」關於後山，老皮是說過的，那時他憤慨異常，我們的童年回憶，隨著少數人地皮利益而消失了，當時的我只是淡淡的笑了笑，沒說什麼。

「你還記得吧…以前下課後都往後山跑，去抓蟬、蜻蜓之類的。」



怎麼會忘記呢…初識的那年夏天，一身黝黑的阿海總愛赤著身，偷了學校的長柄抹布，把抹布端拔掉改裝成大網子，一群小孩浩浩蕩蕩往後山抓蟬，只見他十足靈活，網子只需那麼一罩，那些夏蟬便紛紛跌入網中手到擒來。

「阿勳，這隻最黑最大隻給你！」夏天的陽光很是炎熱，阿海直忙得滿身大汗。

順手接來，一時間不知如何捉牠，最後只捏著那薄薄的蟬翼，黑蟬因此振翅爆走，登時鬧個手忙腳亂「阿海！這隻蟬好兇喔。」

「阿勳，你要抓住他的肚子，這樣他才不會亂飛」阿海右手按住我的手指以防我鬆手，左手逕自去抓蟬的肚子，很是熟練。

制住黑蟬後，阿海又拉著我的手指學著如何捉牠「對！就是這樣，不要怕牠不會咬你啦。」

「原來是要這樣抓，看牠翅膀一直拍，好好玩唷。」黑蟬被制住後，開始大聲鳴叫。

「阿勳，你很聰明喔」

「我們回家後拿線來綁牠，就能帶蟬逛街了，哈哈！」阿海擒起長柄補蟬網，笑得眼睛都快瞇起來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反射出閃亮的光輝，後來一整個暑假，這些蟬鳴聲伴著我們上山下海。

村內有條小溪流貫穿而過後便煦流入海，每到夏天村裡的孩子們便會成群結隊，在鄰近出海口的廣闊河道裡游泳、抓螃蟹，阿海水性極佳，沒兩三天總會帶著我們一群孩子去玩水。

「阿勳，快過來啦！我教你游泳，住海邊的小孩怎麼可以不會游泳。」阿勳潛在水裡，露出一顆頭呼喊著我

徒留在岸邊泡腳的我搖頭回絕「可是那邊好像很深耶。」

「沒關係！阿勳我教你啦！」阿海的嗓門很大，縱從河心喊聲，卻左右皆聞

「阿勳！」水裡其他的孩子們笑著呼喊

「阿勳！」



「阿勳！」老皮輕輕叫醒我，不知怎地天色漸開，陽光從山邊穿進車窗裡，原來我睡著了。

「已經到濱海公路了，再半小時就到了。」睡醒後我渾身冷汗，臉色想必不是很好，不然老皮就不會一臉擔心的模樣。

坐直身子，頓了一下問道「嗯…老皮，阿海不是很會游泳嗎？你的游泳不也是他教的。」

「他下水救遊客…」

「喔…」欠過身又望向車窗外，是呀…後山被剷平外環道路接通後，遊客開始湧入這小漁村，曾經被大人封溪的河水，又出現遊客的身影。

此刻腦海裡突然出現小學畢業那年夏天，村裡大人拿著竹竿在河心找孩子的畫面，從那年開始大人就不再允許孩子們下水了，於是上國中後的我們，便開始忙著搶籃球框。

「阿勳，我們明天五點就來佔框好嗎？」回家的路上滿身汗臭味，阿海緊搭著我的肩，味道雖不好聞，但這一年對阿海，我已開始懂得害羞。

「明天是不用上課喔，五點起床白天都不用上課了，而且五點你起得來嗎？還不是要我去你家叫你起床。」身旁幾乎貼在一起的炙熱肉體，不由自主微笑了起來。

阿海嘿嘿地笑了幾聲「拜託嘛！不然這麼早你要找誰陪你打，只有我們相依為命捏。」青春期的男孩，似乎一天不打籃球就會死似的。

「我考慮考慮…這麼早起來會累死耶，上個禮拜也是這樣，被你害得我睡了一個早上的課。」聽到那句相依為命，心下登時竊喜了起來，表面上卻故意裝得為難。

「吼！不要考慮了啦，現在快回家洗澡準備睡覺了。」阿海拉起我的手，哈哈地跑了起來；被迫跟著他往前奔跑，夏天晚上的風不是很大，卻揚起我的瀏海，讓眼底那滿滿的情愫曝光洩了底。



看著座落於村口的學校後山整個消失了，我楞住了，那片夏天滿是蟲鳴鳥叫、秋天整山茫草隨風擺盪的後山，此刻竟成了一條寬敞筆直的道路。

「阿勳，聽到阿海的事後，你的反應跟我預期的不太一樣。」直到車子轉進熟悉村口，老皮才又開口說出疑問。

轉頭看看老皮，他一臉哀傷，我低下頭淡淡說「大概是時間太久了…久到我都忘記怎麼悲傷了。」

「阿勳，你知道嗎？高三畢業典禮時，阿海堅持幫你留了一個位置…因為你說過要跟我們一起畢業。」老皮的側臉，看到了淚水。

高二那年，陷入戀愛中的阿海與學妹小惠越走越近，當時在外婆重病及父母先行北遷催促我轉學的多方壓力下，我的情緒越加不穩定，於是開始跟阿海吵架，古怪的脾氣讓我倆的相處滿是地雷，而至最後終於引炸了。

辦完外婆的喪事，在離開前的夜裡，阿海跑來找我「你要走了？為什麼？不是說好了會一起畢業。」

「外婆過世了…我爸媽不放心我一個人留在老家。」我淡淡的說，眼前的阿海滿頭的汗，想是適才方知曉，畢竟為了小惠和他鬧了一個月的彆扭。

阿海情緒開始激動「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想偷偷離開嗎？你不回來了嗎？」

「我在這裡…沒有親戚了，可能不會太常回來了吧。」一邊說著，彷彿感覺到心臟陣陣刺痛著，阿海跟小惠鎮日如膠似漆，讓我急著想逃離這片土地。

「你是為了小惠嗎？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討厭她。」

「不是！」我一口否認

「不然不久前才說過要一起畢業的，怎麼會說變就變！」

撇過頭，忍住眼淚「這我也沒辦法。」我沒辦法讓阿海愛我，也沒辦法讓阿海不愛小惠。

高二的阿海，長得更高了，直高過我一個頭，理著短到不行的頭髮，身形更是黝黑精壯「不然你來住我家！我去跟你媽說，她應該會答應的。」

「不用了啦…我自己也想去台北讀高中，這樣可能會比較好考大學，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是該開始考慮將來了。」

於是阿海沈默了，看著他紅著眼眶，我們知道以後見面的機會大概少之又少吧，只是我們都不知道，今日一別卻已然訣別。



老皮將車停在鷹架搭乘的臨時棚子外，那是再熟悉不過的阿海家，此刻尚未布置妥當，白色步幔隨風亂舞低鳴起來，我突然想到了外婆，她離開的那年也是這般場景。

「阿勳，下車吧！小惠已經陪他回來了，小迪他們也都在裡面了。」老皮長長的吐了口氣，眼淚再也止不住。

恍然不覺只是直瞧著棚子上方的窗口，那是阿海的房間，我總是在窗下呼喊阿海起床。

「阿勳，下車吧！他在等你…」

剎聞此言，終於知道屬於我的那扇窗，再也不會開啟，猛然想起離開的那個夜裡阿海落寞的神情漾著淚水，我再也壓抑不住情緒，哭出聲音。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