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17 01:56:57吳星螢
旋轉花木馬
這醫院的地板雖然白澀澀地向前伸直,但總覺得一直走下去,就會像是繞圓圈似的又重合於最初的點。而整棟樓就像是個旋轉花木馬,儀器的聲音是人工的電子配樂,空靈的節奏,如幻似夢,我的步履變的很輕,像是神遊,或說一坐上這旋轉花木馬,雙腳根本不能著地。
阿嬤又再度入院,在急診室待了好長一段時間才轉入加護病房。晚上七點的急診室,醫護人員的踩踏聲和我的肚皮的飢餓成為一種重唱。看著失去意識的阿嬤,我跌入她的迴旋裡,也許我僅能用比較客觀的態度去臆測她的這一生不單是苦和悶,甚至是無聊,畢竟我與她的朝夕相處已是她步入老年的時光。也使不上力去怨對是什麼樣的意識型態和社會結構讓像她這樣的老人得釘死在這都市的牢、傳統三代家庭的籠。
她的寂寞和不安全感,行走方便時宣洩在社區裡的小小公園;半身癱瘓時在沉重的天花板,現在全癱了,則化為無情的隻隻插管。
這急診室是一方搓揉的魔幻,有人想活、有人想死。七點三十分,一位全身紅衣的女人被丈夫打傷由救護車抬了進來,護士比照程序,開始開單驗傷。八點十七分,三位地區刑警行色煩悶地推了一具活動擔架而來,上頭躺著一個全身髒臭的男人,他高聲大喊他的名,我開始紀錄他的話語,從他的頭腔的裂縫裡鑽出一連串的獨白:我已經在六點十七分死在青年公園的籃球場上,現在只是靈魂借住在這個軀體…
我已經在六點十七分死在青年公園的籃球場上,現在只是靈魂借住在這個軀體…
我們家族一群人千手千眼瞪著阿嬤嘴裡的呼吸管,儀器的聲音是人工的電子配樂,空靈的節奏,如幻似夢,我們寄住的軀體如一個充氣的皮囊縮縮漲漲,我自私犬儒地要她踏出步伐去旅行,因為我哄她歸去的路途將充滿歡樂,佛陀招降,彼岸芬芳。
最近幾日,阿嬤逐漸恢復意識,唯一能動的是眼皮,唯一的表情是眼淚。也罷,我的任性實在和她太像。她選擇繼續留戀人間。而阿嬤旋轉花木馬的人生終扭成一股巨大的光影,一時間照瞎了我的雙眼,一瞬間又消失成綿長的黑夜。
日復一日踏上這迴旋的地板,沿著走,可以看到急診室的家屬等待區的電視正播放著八點檔的肥皂劇,名喚「世間路」,家屬們正戲裡戲外哭成一團。走出地板,又是更大的迴旋,爸爸領著全家大小,接成如蜈蚣般的隊伍蛇行在龍山寺的地板,手稔清香,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我的步履頓時變的很輕,像是神遊,或說一坐上這旋轉花木馬,雙腳根本不能著地。
這幾天,我趁一個夜晚,竭盡嘶吼的在心中嚎啕哭啊,雙眼未闔的直到天亮的陽光證明活著的意義。我嘔吐我的人生後,逕自將所有的花木馬鬆綁,任馬蹄達達而去,那馬尾消失在金色的霧中。
而我的雙腳開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刺癢……
圖片來源:合成照片
文章來源:超齡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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