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黑暗騎士】（2）
接下來終於要談這篇文章的主旨了（天啊，我的前言真是長得不像話）。首先，Christopher Nolan的電影特徵就是：他會想盡辦法讓電影的情節合理化，讓電影情節看起來是「會在現實中發生的事情」，因此他的角色的所作所為都有其目的性。諾蘭的電影中的角色就像是在龐大的棋局中所擺設的棋子，每一步都有他的意義、且經過精密的計算。
舉個例子，漫畫原著中的小丑是因為掉進化學工廠的廢料處理池中毀容（註3），只好把臉塗得慘白；而諾蘭一開始就交代小丑為什麼要化粧：為了讓敵人感到恐懼。這一點在之後的情節可以得到驗證：小丑假死，對黑道老大說他臉上的疤痕由來（他說他爸是個酒鬼）那一段，與之後他拿著刀抵著瑞秋（這裡他說因為他老婆嗜賭）兩次說的故事完全不同，因此可以推測他可能事先早就準備好了各種不同的版本，說這些話的目的是為了讓對手感到害怕、迷惑。另外像是蝙蝠裝的改良，事實上是因為劇組打算使用不同的材質，讓蝙蝠裝打光之下會更帥氣，因此諾蘭找到一個很好的理由：Bruce Wayne想讓他的盔甲更輕、且更強韌，最重要的是可以轉頭。（這的確是個很好的問題：過去蝙蝠俠的頭套都是連到肩膀的，沒有人想過他不能轉頭嗎？聽起來真的很好笑。）
黑暗騎士的三個”I am not…”
其次是【黑暗騎士】塑造角色的方式。一般的英雄電影都會描述這個角色的能力、個性、這個角色「是」什麼樣的人。而諾蘭採取了另外一個方式：他不說角色「是」什麼，而改用否定的方式去寫他「不是」什麼。我們就照著電影的時間軸往下看吧，首先第一個登場的是小丑。
蝙蝠俠的弱點是什麼？他表面上看起來無懈可擊：富可敵國、擁有最新科技的武器、還有堅定地貫徹他的正義理念。但是他無法承受「有人因為他而受苦」，他的弱點就是他的罪惡感。在蝙蝠俠和小丑第一次在審訊室中面對面的時候小丑還故意把這一點挑出來說︰「你讓五個無辜的市民喪命、還讓哈維丹特替你背黑鍋……你真冷血。」因此被踩到痛處的蝙蝠俠失去了理智，掉入了小丑的圈套：他沒有想過小丑會故意給他相反的地址。心急如焚的蝙蝠俠想要去救瑞秋，當他打開門的一瞬間卻發現是哈維……但是一切都太遲了。小丑的陷阱就是「你會救到你決定捨棄的那個人，而失去你真正想要救的另外那個人。」
小丑面對高登的時候也是一樣。他說他不知道哈維去哪裡了，倒是要問問「高登的部屬們對哈維做了什麼」。他知道高登的心頭大患就是他不知道他可以信任誰。他不知道黑道份子到底收買了多少警察。小丑乘勝追擊地說：「這會讓你感到無力嗎？了解到你到底有多孤獨？」
接下來他成功地激怒看守他的警察，用的也是一樣的技倆︰「我殺了幾個你的同袍？你想知道他們之中那一個是懦夫嗎？」也因為這樣，我之前提到的那個翻譯錯誤才會更顯得不可原諒——哈維丹特的理念一向都是對正義，公平的追求。也只有訴諸「混沌的本質是什麼？它是公平的。」這樣的說詞才能說服哈維丹特，成功地把高譚市的白騎士腐化成復仇的雙面人。
當小丑嘲笑其他人都是謀略者的時候，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他自己才是最大的謀略者。他所做的一切都有其目的性，他所說的話、臉上的粧、其他的角色都照著他精密的計畫一步步地掉進陷阱。而最後，小丑決定下一個大賭注。“YOU CAN’T LEAVE SOMETHING LIKE THAT TO CHANCE.”
“I AM NOT.”
再來是哈維丹特。當他被帶上囚車，他丟給瑞秋他的幸運銀幣，瑞秋說：「你怎麼能把這麼重要的事情訴諸機率呢？」哈維回答：”I am not.” 瑞秋一看，發現那個銀幣是兩個銀幣黏起來的，兩面都是正面。她說：「你自己創造自己的運氣。」在之前提到的幕後花絮最後主持人祝哈維好運（Good Luck）。沒想到哈維一本正經地回答：「我們的使命是讓犯罪份子知道胡作非為的下場，而我不認為我們應該把這件事交付給運氣。」這兩個橋段讓我們可以了解哈維丹特的想法：表面上他每次都擲硬幣決定事情，事實上他根本不相信運氣的存在。那麼他為什麼要擲硬幣？因為他知道自己會贏。他用鐵腕政策大力掃蕩警局、一口氣起訴五百多人…他只相信自己。他要把高譚市恢復成沒有罪犯的城市，靠他的雙手，他自己的力量。而這個堅持在瑞秋死後，徹底地瓦解了。象徵著只贏不輸的硬幣剩下其中一枚，就像是哈維也只剩下了一半。徘徊在善（蝙蝠俠）與惡（小丑）之間，掙扎的哈維選擇了墮落。
電影的最後，哈維–雙面人挾持高登的孩子，怒吼著：“ You thought we could be decent men in an indecent time. But you were wrong. The world is cruel, and the only morality in a cruel world is chance. Unbiased. Unprejudiced. Fair.” 「你以為我們能在這個不公不義的時代裡試著做個好人。但是你錯了，這個世界是殘酷的。在這個殘忍的世界中唯一的真理就是機率。」他緊握著手中的硬幣繼續說著：「不偏，不倚，完全的公平。」於是，我們目睹了這悲劇性的轉變：從相信自己到訴諸機率，從哈維丹特到雙面人。
“I Can Do Those Things Because I'M NOT A HERO, Unlike Dent. I Killed Those People.That's What I Can Be.
蝙蝠俠決定背負起哈維–雙面人的惡行，說：「那些殺戮都算在我頭上，因為我不像哈維，我不是英雄。那些人都是我殺的，我可以承擔這些罪名。」蝙蝠俠是什麼樣的角色？導演沒有說，他只說「我不是英雄」。這和之後哈維葬禮上高登所說的話正好成為對比：「他不是我們應得的英雄，但是我們需要他。他就像個白騎士，永遠地閃耀著。」（A hero, not the hero we deserve, but we need most.Nothing less than a knight, shining.）蝙蝠俠無法得到他應得的榮耀，因為他不是英雄。
這一點，布魯斯韋恩自己其實非常清楚。蝙蝠俠沒有辦法左右高譚市民對他的觀感，小丑所說的「今天他們需要你，把你當成英雄；當他們不需要你的時候，他們會把你當成痲瘋病患般驅逐。」這正是布魯斯韋恩心中最深層的恐懼。他沒有辦法忍受維護正義的同時被在他庇蔭之下的人民所憎恨。
我之前的文章【甜心戰士】中也有討論到這個，一般人對英雄的感覺其實是包含了「尊敬和畏懼」這兩種情緒。用巴恩大魔王的話來說，那就是人類的劣根性。當司法系統無法維繫治安的時候，我們樂見蒙面的正義使者打擊犯罪，一旦他的存在與我們的利益衝突，我們的反應卻是除之而後快。人性是自私的。小丑利用這一點成功地煽動市民們去殺Colemen Reese，他成功地讓人們蒙蔽自己的道德良知：一個告密者和整間醫院的生命，任何人都會「合理地」選擇前者的性命是可以捨棄的。
腐化了哈維丹特之後，小丑的最後一步，徹底粉碎蝙蝠俠的信念的方法就是讓兩艘船上的人們自相殘殺。這和羅馬時代發武器給兩個俘虜讓他們鬥毆致死看起來好像沒什麼兩樣，事實上是不一樣的：當參與的人數變多的時候，就不是這麼單純的理性選擇問題。就命題本身來看，「選擇炸掉對方就能活下來，或是兩艘船一起葬身水底」當然是前者比較合理，道德、社會規範卻不允許我們這麼做。小丑賭輸了。這也是小丑的臉上第一次出現驚訝的表情，他掌中的傀儡們不照著他的指示起舞。當小丑再次用他慣用的技倆，捏造他臉上的傷疤來源讓敵人害怕的時候出現了空隙，而讓蝙蝠俠有機可趁。
這一段劇情是讓我很多朋友看完【黑暗騎士】之後感到不舒服的原因：他們覺得這要是發生在現實世界中的話，船早就被炸了吧。唉，老實說我也是這樣想。根據諾蘭過去的電影劇情走向（都很黑暗），這一次兩艘船都好好地還真是讓我意外。我想這次，諾蘭打算給我們一絲曙光吧。像蝙蝠俠那樣，無論如何都仍然對人類抱著信心。擊敗小丑的不是蝙蝠俠，而是人們的良知。就像哈維所說的”The night is darkest just before the dawn. And I promise you, thedawn is coming.”「在破曉前的夜晚是最黑暗的。我向你們保證，黎明即將到來。」
“People Are Dying, Alfred. What Would You Have Me Do?“
“Endure, Master Wayne. Take It. They'll Hate You For It, But That's The Point Of Batman, He Can Be The Outcast. He Can Make The Choice That No One Else Can Make, The Right Choice.”
為了什麼呢？我在寫這篇文章的同時不斷地問我自己這個問題。為什麼我會對這部電影著迷成這樣？去了電影院四次，DVD又看了四次，在通勤的時候拿iPod出來看一些特定的片段不知道有多少次……一時之間我還真的很迷惑，一邊寫一邊試著回答這個疑問。第一個浮上腦海的是【The Prestige】（頂尖對決）中的一句話：”Obsessionis young man’s game. 直譯的話是︰「（對某件事）著迷/偏執是年輕人的專利。」除了魔幻寫實之外，我對兼具娛樂性及藝術內涵的作品一向沒有抵抗力。理由其實很簡單：要同時達到這兩項表面上矛盾的要求非常地困難。【黑暗騎士】有著令人眼睛一亮的動作、爆破場面，也有探討人性的嚴謹劇情架構。不管是想要娛樂還是想看劇情片的觀眾都能從中獲得滿足。
台詞則是另外一個因素。每個人的台詞都寫得太好了，簡直可以原封不動地擷取出來裱在牆上：小丑的台詞都有些賣關子的成份在，前半部份都像是謎語：”If you are good at something, never do it for free.”（如果你對什麼事情特別擅長，千萬不要毫無代價地去做。）“Madness, as you know, is like gravity…all you need is alittle PUSH!”（就像是地心引力一樣，你只需要輕輕地推一把就能讓人陷入瘋狂。）
” See, I'm a man of simple tastes. I likedynamite, and gunpowder... And gasoline! Do you know what all of these thingshave in common? They're cheap!”（我這個人的品味很單純：我喜歡炸彈，火藥還有汽油。你知道它們的共通點嗎？它們都很廉價。）
其他的台詞，可以看這裡http://www.imdb.com/title/tt0468569/quotes
其次是勇氣和信念。當我覺得害怕或是猶豫不前的時候，我會放黑暗騎士的原聲帶來聽，不知道為什麼這樣做心裡就覺得充滿了幹勁。（這樣說起來簡直像是某種信仰？）或許是當我浸泡在那氛圍裡的同時，即使只有那短暫的瞬間，我彷彿能夠體會蝙蝠俠堅持自己的信念的意志力。從對這個世界充滿憤怒的年輕人到必須不斷地做出許多犧牲才能維護自己的信念（信仰）的守護者，就某方面而言，那也是我現在心情轉變的寫照：開始試著去承擔我應該負起的責任。
我一直相信一個人喜歡什麼東西的原因是因為那個東西觸動了他/她心中的什麼，或（暗示性，隱喻式地）對那個人的內在心靈造成了些變化。透過故事（電影）這樣的一個機制，我試著挖掘出自己心中深埋許久的想法。說得明確一點，我一直有憤世嫉俗的傾向，而且是最糟糕的那種，完全沒辦法忍受嘩眾取寵或被我認為低級趣味的東西。（當然，布魯斯韋恩比我偉大多了）我覺得我們唯一的共通點是：孤獨地選擇自己所認可的道路。正是因為這一份孤獨，使我們能夠保持警醒，讓我們能夠看到、聽到其他人所看不見的事物。就算是被認為高傲也無謂，就像我最喜歡的蝙蝠俠形象：他站在高處俯瞰高譚市的那一幕。如此地孤傲，如此地強悍，也如此地讓人不忍。
最後，寫這篇文章的目的是為了暫時劃下句點。（沒辦法，我做什麼事情都有太認真的otaku傾向）我在短時間內可能不會再看黑暗騎士了。在那之前我要把在看的時候產生的想法都寫出來，否則我會忘記。另外，與其不斷重複地看，我想隔一段時間讓心情沈澱（這樣到底是看了多少次啦？）或許會有不同的收獲。說得誇張一點，我已經為下一集的蝙蝠俠失望做好心理準備了。（會不會太早？）甚至連藉口都想好了：「諾蘭還是很棒，這部電影還是超乎水準，只是不如黑暗騎士。」（這個時候就要複誦一遍”I believe in Christopher Nolan”…來催眠自己）
“No,You Can't! YOU'RE NOT! “
“I'm Whatever Gotham Needs Me To Be.”
因為有些時候，事情的真相實在太殘酷了，而人們需要希望。人們所抱持的信念應該得到回報。」
“You'll hunt me.You’ll condemn me, set the dogs on me. Because this is what needs to happen. Because sometimes, truth is not good enough,sometimes people deserve more.Sometimes people deserve their faithrewarded.”
“Because he is a hero Gotham deserves, butnot the one it needs right now. So we hunt him, because he can take it. “
“Because He is not our hero. He is a silent guardian, watchful protector…
A DARK KNIGHT. ”
註）1.我一定要抱怨一下台灣的代理公司不知道在搞什麼。為什麼不代理藍光限量版呢？雖然對我來說沒有中文字幕沒關係，但是這樣做讓我有意願想買藍光限量版的朋友們都打退堂鼓。香港版的BatPod限量版雖然很帥，但它是DVD! 現在網路上能找到的價格大概是兩千四左右，而藍光版的價位是48美金（台幣一千六左右），換句話說DVD的價錢還比藍光貴！這些人的腦子裡到底在裝什麼？雖然這可能是考量到藍光還不普及下的策略，這還是讓我覺得華文觀眾實在是不被重視的一群。
2. 預告裡面的台詞和電影不一樣還有很多例子，像是在預告中Alfred說” he can make the choice that no one elsecould face”而在電影裡是he can make the choice that no one else can make.” 再一個例子：“Some men aren't looking for anything logical, like money. They can't be bought, bullied, reasoned ornegotiated with. Some men just want to watch the world burn.”在預告中”把like money”這兩個字刪掉了。（我真是瘋了才會去比較這個Orz）
3.我指的是漫畫【The Killing Joke】（Alan Moore, 1988）, 以及Tim Burton版（1989）也是採用這個情節。
4.今天收到了博客來訂的蒐藏版原聲帶，好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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