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01 00:00:00文學樹

邱靖巧:愛上了,就是一輩子!

小檔案:

    邱靖巧,台南人,嘉義大學獸醫學系畢業。現職兩個孩子的媽,兼職永明動物醫院獸醫師,生活大小事及文字創作皆記錄於部落格「靖的部落格有個野蠻人chchch」,著有《我和阿布的狗日記》、《我和小豬撲滿的存錢日記》、《短褲女孩的青春週記》。 

親愛的創作坊大小朋友們:         

    新年快樂,2020嶄新的一年,希望大小朋友們身體健康萬事如意,精神飽滿活力充沛。

1.   通往「最愛」的人生

    不知道您是不是會好奇,我是怎麼會成為一個獸醫師的呢?

    其實有時候我也跟您一樣訝異,常常回過頭去看看,那個愛接觸動物,常常抱著與動物生態相關書籍的小孩,如何成為一個獸醫師。

    國小時,我根本不知道有獸醫師這個行業,只知道自己很想養狗。第一隻狗,是爸爸從工廠帶回的小狗,我滿心歡喜地迎接這個小傢伙的到來,卻沒想到剛離開狗媽媽的牠是那麼焦慮哀傷,沒日沒夜的哀嚎,惹毛了阿公,只好送回工廠。

看來是無法養狗了,我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在運動會後,偷渡了幾隻小雞回家。小雞進家門不到一天,便由阿嬤轉送給附近養雞的姨婆。隔年運動會,同學買了小白鼠,分了一隻給我,開心地回到家,才知道媽媽最怕的動物是老鼠,差點連我都被逐出家門。

    有天阿公的朋友送來一隻白色天竺鼠,不知道老人家怎麼想的,就把牠連同籠子放在後門外。我沉醉在養新寵物的滿足下,也沒有覺得不對勁,直到幾天後,準備餵食牠時,發現籠子是空的,幼小心靈簡直無法接受偷竊這種行為。

    就這樣,漫長的童年,養動物那心願的小小火苗,時不時被澆熄。有次農曆年回外婆家,舅舅準備了一對金絲雀要送我,不知道是因為過年的熱鬧氣氛而不好意思推辭,或者關籠的鳥是老媽可以接受的範圍,我帶著牠們回家。飼養過程中,一隻不慎飛走了,留下來的那隻陪我到國中。在一次月考後,我想到好幾天沒陪牠玩了,卻在籠子找不到牠。老媽說牠幾天前過世了,因為考試所以沒有告訴我。只有幾句話,讓我痛哭了好久,那是我第一次體驗到生命的逝去,但並不是什麼人生的轉折或走上獸醫師之路的契機。

    國中在升學班,藤條的督促下,每科成績都差不多,唯獨「生物」是我讀得最輕鬆的科目。對我而言,生物就是周遭一切,不是摸不著邊的疆土,也不同於幾千年前的豐功偉業。除了教科書,我讀徐仁修老師的獼猴,珍古德博士的黑猩猩,想像有天自己走進森林,埋伏在草叢間,觀察野生動物。我也讀吉米哈利獸醫師的大地系列,假裝自己就是跟在他左右的小助手,在各個農場奔波,醫治動物們。

    高中二年級選組時,我想都沒想就選第三類組,家人沒有多餘的干涉跟反對,老爸只跟我說,擇其所愛,愛其所擇。那時的我哪裡聽得懂?只清楚如果沒有生物這科,我根本讀不下去。當我跟以前的高中同學聊起現在從事的工作,她說她一點都不訝異我成為獸醫師。不解的我,問起為什麼?她說有天下課時間,我說著上學途中,將一隻動物屍體移至路邊安息,我已經忘記的日常,同學卻深記著,因為她說這太震撼了。

    大考後,劃卡填志願,我選了所有跟動物有關的科系,包括獸醫,那時才知道有這個名詞、這個科系。獸醫,在別人的眼裡是仁慈溫馨的,甚至是光鮮亮麗的,其實不然,在學時我們穿著實驗衣跟雨鞋,踏進牧場,捲起袖子戴上手套幫乳牛挖糞便,以利老師做直腸觸診。也必須拿起解剖刀,坦開溫熱的大體,熟識每個內臟系統。我曾在解剖課後,感慨這條路,居然是要踏過那麼多屍體,這是當初沒想到的,但我知道一定要跨過才行。獸醫,其實是走進一條很窄的路,必須專科畢業,以及考上獸醫師執照。回頭看這一條路時,我才發現我沒多做什麼選擇,而我的家人,他們總是默默地支持,不管是我選擇第三類組,或是去讀獸醫系。

2.   莫忘初心

    您問我在獸醫這個行業有什麼特別難忘的事嗎?

    首先,我會想到阿福跟牠的媽媽。那是我剛當獸醫師的前幾年,總覺得自己在獸醫院有種很微妙的存在感,每天要做很多事,門診看病,治療住院病畜,月底盤點藥品等等,但飼主不會特定找的菜鳥獸醫。

    年事已高的阿福,驗血後確定慢性腎臟病,阿福的媽媽捨不得牠住院,討論之後,決定每天來院留診點滴。就這樣,阿福只要來獸醫院就是找我報到,幫牠上留置針跟點滴,至少在籠內待上半天,媽媽才來接牠回家。巡房時,我就跟阿福聊天,說著牠媽媽對牠多好,回家一定要吃飯,不要讓媽媽擔心,如果有吃飯,就可以不用來打點滴……。沒錯,就是我個人自言自語,我想牠們都習慣了。結果有一天,阿福媽媽跟我到點滴留診區,然後很小聲地問我,幾乎是氣音,「你有幫阿福打什麼特別的藥嗎?」

    我有點嚇到,想說阿福昨天回家後有什麼不適嗎?但這幾天都是一樣的藥。她笑說:「每次你幫牠打點滴完,牠回家後,精神都特別好。你休假時,也有來打,但都沒什麼效果的感覺。」

    我鬆了一口氣,跟阿福媽媽解釋,因為牠目前的狀況算是維持,都是一樣的藥,我沒添加什麼特別的藥。阿福媽媽聽了,還是不相信,總覺得我好像藏有什麼秘方。雖然後來阿福也是去當小天使了,但是最後那一段時間很美好,阿福媽媽也慢慢放下,與其說是我陪著他們一起走過來,不如說是他們陪著我成長,讓一個菜鳥獸醫付出心力後,得到真誠的肯定跟回饋,並且明白除了科學的醫療外,祝福跟陪伴也是有力量的。                              3.   道別,是一種深邃的學習

    有幾個毛小孩不只在我的診療台上逗留過,牠們也走進我的小說。常有人問我,小說裡的牠是真的嗎?是的,他們曾經存在過,而我捨不得他們的離去,思念轉而讓牠們在書中出現。

    白貴賓COCO是一隻患有心臟病的老狗,已經服藥兩年左右,就在我值大夜班時離去。最初牠因為走失,呆坐在市場,她雖然看見,卻沒有任何動作,回到家又牽掛著,等到人散去的近午時分,她又回到原地,將牠帶回家。媽媽說:「之後媽媽到哪,你就跟到哪,人家都笑你們是連體嬰。」;媽媽又說:「你很挑,明明就是要給小叮噹的被子,你就是要凱蒂貓……」;在氧氣箱裡的牠早已彌留,牠媽媽說著牠的日常,那一夜很漫長,我彷彿跟著走過牠的一生,我突然很怕把故事聽完。

    心臟病發作是兩年前的事,牠媽媽說吃心臟藥像是讓他們撿到了兩年,而此時此刻,她似乎了解這段路已經到了盡頭。她說有多麼希望,多麼希望能從獸師的口中說出,COCO還有希望。我說不是不願意,這個答案太沉重。最後,牠媽媽跟牠說:「你勇敢,我也勇敢,我肯放手了」。

    當天漸明亮時,我幫牠封了個紙箱,而牠的故事卻流露出來,在我心裡,時時提醒我愛與道別。

    或許每個故事終了,都會鼻酸掉淚,所以也常有人問,書裡的牠為什麼會死?其實在臨床上,死亡並不是我們最懼怕的事,我們最無助的是幫不上忙。突如其來的意外,例如車禍,是我最不想遇到的病例,有的萬幸,只有擦傷。但有時候到院時已無呼吸心跳,生命的脆弱,就算頑強地抵抗過後,仍不得不低頭,所以一定要珍惜當下。

    看到這裡,你可能抱怨這樣的職業好負面,其實不然,動物的康復,就是最大的成就感。

    病毒性腸炎陽性的小狗靠著點滴,耐過病毒侵襲的一周,不再下痢,甚至開始吃東西時,那一瞬間真的會有種噴淚的感動。看著牠出院,看著牠之後回來洗澡或者打年度預防針,都會有一種想用力擁抱牠的感覺,活跳跳的成就感就在眼前,可能沒什麼人知道那一段過往,但我們彼此知道一起努力過的那七天。

4.   愛,沒有差別

    我比較困惑的是,為什麼牠們的品種讓有些人那麼在意?單純地喜歡狗貓這兩種動物,不就是喜歡牠們的個性習性,照理應該不拘泥牠們的品種花色,土狗土貓反而有自己獨特的樣式。

    早期剛披上白袍時,病歷單上那格品種的欄位真是讓我頭痛,趕緊惡補圖鑑,畢竟有些疾病有其品種好發率的問題。但是當我認真地看待這件事時,又發現其中的荒謬。當客人在病歷上寫上「薩摩耶」這樣冷門的大型犬品種時,我忍不住多看一眼,這才發現牠特別小隻,差不多是白博美的身型大小,所以是幼犬嗎?心有疑問,不禁將視線移至年齡的欄位,兩三歲的成犬,那基本上應該是要二十幾公斤的身型,而不是眼前十公斤以內的大小。

    帶進去給美容師洗澡時,我忍不住問,薩摩耶不是大型犬嗎?這隻是白博美吧!美容師冷冷回答: 「客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品種好像就是這麼一回事,我好像懂,又有點疑惑。後來,有個客人帶來一隻全白色的喜樂蒂,這又顛覆了我既有的喜樂蒂觀念,應該有著飄逸的毛,黑色棕色白色互相拼湊著。單一白色根本不常見,而且牠看起來不像缺乏黑色素,牠……。客人打斷我的思考,不斷地說著這隻喜樂蒂很少見,很貴,美容師的話又在我心中響起:「客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因為這句話,連遇到宣稱瑪爾濟斯的灰黑色狗都嚇不倒我,還可以幫飼主把瑪爾濟斯一字一字地填進品種欄位,接著在毛色欄位也填上灰黑。但就在某天,一個客人在品種欄位停下筆,抬頭問我:「你看看我家的狗是什麼品種?」

    我看這就是一般土狗,建議他寫混種,或者大眾常寫的米克斯(MIX)。那客人的手仍無意動作,繼續問我,那是什麼混什麼。我表示這不好辨識,他卻不放棄地唱名拉不拉多?柴犬?哈士奇?臘腸狗?我可以回到「看狗是狗,看貓是貓」的那純真的境界嗎?

    記得有個孩子問我,為什麼我們可以在這裡看到這麼多種狗?我回答她因為人類,因為人類的喜歡,把原本生活在冰天雪地的雪橇犬哈士奇、法國鬥牛犬、日本秋田柴犬和德國狼犬等等都聚集過來了。

    養寵物不該只是專注在品種上,而是一種負責陪伴的態度,認養代替購買,終生不棄養。                                                    5.   臨床戰場

    臨床如同戰場,當我披上白袍值班時,神經每分每秒都是緊繃的,但偶爾也會被助理或者客人虛驚一場。派去巡房的助理突然跑回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叫我,我豎起耳朵,等著他說話,但他氣還沒順暢,卡在喉嚨的字句就是不出來。我馬上從椅子跳起來,直奔住院部,繞了一圈,由於動作太急躁,每隻狗貓都張大眼睛望著我,「大家都沒事,活得好好的」,我喃喃念著,直到發現原來是某隻狗的點滴管塞住,我才鬆了一口氣,跟助理說下次一定要把話說快一點,因為剛剛你說得好像發生什麼大事了。

    又有一次,客人抱著仰躺的博美進來,由於這隻博美是長期服藥的心臟病患,櫃檯小姐看到,馬上大叫醫師,全院當班的獸醫師都衝出來了。下一秒,我們看到客人笑嘻嘻地跟大家打招呼,說著狗要洗澡,還有拿心臟藥,瞬間我們不知道做什麼表情才好,慢慢地堆起笑容,尷尬地退回診間。後來,櫃檯小姐問起,客人表示狗喜歡這樣抱牠。平時這樣抱跟牠玩是沒關係,但上醫院,這種仰躺的抱姿,難免會造成過多的聯想跟誤會,使得整院的獸醫師都衝出來迎接你們。

    說到過多的聯想跟誤會,就不得不提一下,帶狗貓上醫院看診時,請用適當的塑膠外出籠或者皮革布製的側背籠。

    我還在學校動物醫院實習時,一大早值班,面容哀傷的飼主抱著紙箱進來,動作快的同學已經在飼主身邊,誰知道他一開口便問:「要火化嗎?」

    有那麼幾秒,空氣是凝結的,聲音都不見了。那飼主說:「兔子要看病。」

    除了在飼主身邊的同學不知做何反應,躲藏在櫃檯後的我們都笑到流淚。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對白呢?其實也不能怪獸醫師不識相之類的,因為需要火化的大體,再等待業者來領取時,通常是裝放在紙箱或黑色防水袋裡,所以一早開機未完成的腦袋,很容易就往那方面聯想。

    不過,獸醫師還真的不想面對紙箱,有時候一些撿到流浪貓的客人,會將貓放紙箱帶來獸醫院,那個開箱就精彩了。緊張縮角落的貓對你哈氣,算是客氣的,有的一開箱,像彈跳玩具飛出來,然後在診間到處亂竄,要抓牠還會被牙齒跟爪子招呼幾下,有時後抓到貓時,鮮血直流,不知道是獸醫師的血,還是貓的血。很多人有這樣的困惑,在診間時常脫口而出:「獸醫師還怕咬?」

    當然,我怕死了,尤其是在冷冷的冬天。咬了幾口,就算腫了一隻手指頭,之後一個多禮拜要手術要打針都倍感艱辛。好的醫病環境,真的是要獸醫師跟飼主互相配合,開箱(籠)前,絕對有必要講清楚您家的狗貓緊不緊張,會不會咬人。你說了,獸醫師才可以適時掏出法寶,像大浴巾或防咬厚手套,若真不行,看是否需要麻醉再做處置,而不是等獸醫師被咬後,才說出「牠會咬人」,一切都太遲了。                                         6.   愛是一輩子的溫度

    獸醫,這個職業很微妙,真要說它是服務業也不為過,就算十幾年過去,臨床獸醫師至今還是個弱勢團體,有太多的動保團體以及寵物業者,甚至政府莫名地把我們踩在腳下。

    結紮多少錢?預防針多少錢?晶片要錢嗎?打狂犬病不是不用錢?每天都有電話打來問這些,然後他們不一定會在獸醫院出現。這是流浪狗不能便宜一點?剛撿到看一下要錢嗎?看看而已也要掛號費?問一下要錢嗎?有時候在診療檯或櫃檯盧價錢時間會比看診久,如果此時此地,他們若不滿意,隨後可能網路上見真章。說穿了,不便宜就是沒醫德。

     在臨床獸醫十幾年了,夾在一個說人話,一個不一定聽懂人話之間,我常在想該如何做到最好呢?站上診療台或手術台,每個獸醫師抱持著治癒或者減輕症狀的心,飼主相信與否,我們無權干涉,但請不要質疑。沒有獸醫師會想害死一隻狗或一隻貓,然而在事情發生後,卻得一併承受患畜危急的處境,以及飼主負面情緒的謾罵攻擊。

    有時候我們臨床上遇到的病例,飼主自己拖延到就醫的時間,可是為了顧及他們的心情,並沒有明講,如果事後圓滿就好,但有個萬一的話,好像得背上十惡不赦的罪名。任公職的學妹更是無辜,經常接到飼主客訴動物醫院的電話,發洩情緒的言語早已不論是非對錯了。

    我熬過來了,但是有多少年輕獸醫才踏進一腳,就急著離開,去當藥廠業務,甚至轉換別的行業,他們不是對疾病害怕或退縮,而是對飼主失望無奈。臨床永遠在缺獸醫師,但是狗貓動物們還是在生老病死,既然如此,我們不是更應該積極地創造一個新環境嗎?每一個飼主應該先衡量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到最後以愛心之名,綁架獸醫師,甚至用醫德當框架,達到飼主自我的目標。

    我是個臨床獸醫師,但每次站在診療台邊,面對每隻狗貓,還是保持最初的戰戰兢兢,因為在醫學的領域裡面,自覺太過渺小,而魔鬼總是藏在細節裡,唯有當下的盡力,才能問心無愧。也隨時警惕自己,維持著那份熱忱,因為我發現我真的很愛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