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柳妃:我與萌物相遇的浪漫小事
作者小檔案:
陳柳妃,人生做過最叛逆的事情,就是去讀博士班。據說研究領域是文學傳播女性主義和報導文學。日常時喜歡呼朋引伴相約出遊。心血來潮時喜歡來場說走就走的單人旅行。基本上是佛系宅女,卻很容易對某種事物沉迷,比如說植物。喜歡唱歌。喜歡攝影。
這些年在我家小陽台、辦公桌上的植物來來去去,它們堅苦卓絕地進行著隱密的世代輪替,大約可簡單區分為多肉植物及其他。小時候在教科書上讀到的是「春種,夏長,秋收,冬藏」,那時只單純覺得大抵世界上的所有植物都是這個樣子的,一直到我接觸了多肉植物,才發現「案情」沒那麼單純……
一、很容易,也很難
喜歡綠色植物,又沒辦法常常往戶外跑,大多數人會想要在家裡養盆小盆栽,把綠意帶回家。為了避免「怡情養性」的浪漫基調最終變了味,通常都想著要栽種那些好照顧、不容易陣亡的植物,而好種的植物清單裡,絕對少不了的就是多肉植物。它們耐旱又耐濕,耐曬又耐陰,不需要時常澆水,病蟲害少,容易繁殖,生命力強韌。
這麼easy的植物,不種嗎?
當然要。
多肉植物之所以「肉」,是因為這種植物能在乾旱的環境條件之下,以肥厚的葉或莖甚至是根,作為儲藏水份及養份的器官。而為了降低水份的散失,它們的表皮會呈現光滑不透水的角質層。某些品種甚至會長出細毛,減緩水分逸散的速度,同時製造出陰影,避免在烈陽下曬傷。
圓滾滾毛絨絨的萌物,不種嗎?
當然要。
然而,月有陰晴圓缺,「肉」有旦夕禍福。
「我的多肉莫名其妙地突然死了!」這是許多新手肉友在一腳踏入多肉世界後,必定會說的一句話,它將開啟肉友們每過一季就收一沓空盆的日子。於是,「你今天空盆了嗎?」是同病相憐的肉友們對彼此又酸又辣的打招呼用詞。
多肉植物,很好種。經常你出國了兩個星期,回來後發現一整個陽台的植物只剩下多肉植物還「頭好壯壯」,甚至還可能開了花。多肉植物,很難種。經常你前一天還覺得它是家裡的健康寶寶,隔天下班回來卻發現它已經灰飛湮滅、分崩離析。
為什麼會這樣呢?
其實脫離了遙遠的原生環境,我們把綠色的小生命圈養在台灣島嶼的一方小小盆裡,已經在某種程度上使它脫離了野性的自然。為了讓它好好活著,必須要有方法,要找到對的方法,才能馴養這綠色的生命。而方法,必得從認識這棵植物,瞭解它的習性開始。
多肉植物可以很粗略地分為「冬型種」、「夏型種」兩款。(其實還有「春秋型種」,但是在四季不分明的臺灣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冬型種」就是冬天生長,夏天休眠的種類。「夏型種」反之。很多我們在市面上看到的「市場肉」,都是「冬型種」,而多數的仙人掌科植物則是屬於「夏型種」。
「冬型種」在冬天發力生長,因此它冬天胃口好,喜歡多喝水;夏天時休眠,胃口小,那麼我們就少給水,免得給水了它不喝,剩下的水積在盆土裡,根部就爛了。
大原則如此簡單,細部養護則牽涉到盆子的材質、土壤的配方、環境的日照、通風的程度,以及主人的澆水習慣。各項因素,一絲一縷,環環相扣。
選擇適合自己的植物,先從問自己「你是個愛澆水的人嗎」開始。
你容易手癢嗎?你看到植物就會想給它澆水嗎?你是個信奉「多喝水沒事,沒事多喝水」的主人嗎?
如果你不是,如果你是耐得住手癢的人,那麼你可以選擇瓷盆、帶釉的陶盆、玻璃杯、馬克杯等這些外觀漂亮但透氣性、排水性不佳的盆器。
如果你是像我這樣,澆水次數看心情,澆水量看運氣的人,那麼你大概會像我一樣喜歡陶盆。我尤其喜歡素燒的紅陶盆。就外觀而論,它很樸實簡單,有各種大小尺寸。搭配各種不同造型的植物都配得過去。單一盆放在窗台上很美,一行行一列列地錯落成隊也很好看。就性質而言,它透氣性很好,排水性也好。對我這種採用不科學澆水法的人來說,就算失手澆了太多水,也不怕把植物淹死了。
與多肉萌物友好相處,我想,關鍵大約就是一種觀察的功夫。觀察自己,觀察植物,順勢而為,隨喜自在。
二、初識洪蒙
一切的開始,始於一座湖。
彼時我還在花蓮的東華大學當講師,花蓮作為台灣後山,大山大水的壯闊景致是少不了的。在東華校園裡,有兩座湖,東湖和華湖。一般過去東華的遊客,進入校園,會先看到一大片綠草如茵的大草原。大草原的旁邊,行政大樓、學生餐廳中間,是一座廣袤的湖水,那是東湖。此間的湖光山色,是東華的即景之一。
然而,其實東華還有另外一座隱藏版的小湖,華湖。它在東華的未開發地區,被大叢大叢的野芒掩蓋,無跡可尋。然而因為雨水,因為臨著游泳池,一年一年過去,華湖成為許多侯鳥、留鳥的藏身之地,儼然成為野生動物們的世外桃源。
那時候,吳明益老師偶爾會抽空帶著我們去踏查。我們帶著相機,輕輕地撥開夾道的草叢,蜿蜒而入,遠遠地聽野鴨的叫聲。老師會在路途上,跟我們分享他看見的各種動物、植物,我們只是看,可以的話,拍幾張照片留念,然後把日光的溫度,青草的味道,藍天綠草的色彩,珍而重之地放在心底。
每次走那麼一趟回來,總感覺自己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有一些什麼被留在經過的樹蔭裡,有一些什麼讓我帶了回來,改變了我看見的世界樣貌。
此後,我意會到,路邊每天可見的綠色植物,其實都有它自己的名字,它有自己的季節,自己的語言,自己的姿態。就像早晨出門搭公車時,站牌旁邊長著的那蔟小白花,它既不是侯文詠太太最喜歡的瑪格麗特,也不是英國卡通裡經常出現的小雛菊,它有自己的名字,叫做大花咸豐草。而那往公園的路上,匍匐了滿地,從春天到秋天都伸展著蝴蝶形狀的黃色小花,它叫做「蔓花生」。
(圖說:大花咸豐草)
(圖說:蔓花生)
每天上班停車的停車場旁,栽著一排的行道樹,秋冬時總是掉落大大厚厚的葉子,夏天會開花,穗狀花序,是淺黃或綠白色的小花。果實是扁橢圓形,長得像橄欖核。它是大葉欖仁。它的果皮有一層厚厚的纖維質,可做染料。而那層纖維厚皮,基本上是為了漂流旅行而生成的重要配備。更特別的是,它的葉子很大,當它萌芽的時候,葉子是對摺捲起的,像極了一朵綠色玫瑰花。
喜歡旅行的我特別喜歡這些必然遠行的植物,像有這種纖維厚皮的果實,基本上都是為了飄洋過海出門旅行做準備的。厚厚的纖維包裹著果實,在遇到海流、水流時,可以隨流水漂浮前進。這種以果實、種子或是胎生苗來進行漂流散佈的植物,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海漂種實」。500年前的哥倫布正是因為一顆來自遠方陸地的鴨腱藤,點燃了他向西航行尋找新陸地的靈光。
除了大葉欖仁外,擁有巨大化豆莢的鴨腱藤,果實像一顆顆小燈籠的蓮葉桐,有劇毒的海檬果,果實長得像小包子的銀葉板根,葉子被用來抄寫佛經、稱為「貝葉經」的扇椰子,經常在夜晚開花、原住民們又叫它做「魔鬼樹」的棋盤腳,以及花朵像是一串串開在樹上的煙花的穗花棋盤腳,皆如是。它們的果實都可以在海水裡漂流數年,甚至數十年,等待一個契機著陸,等待一個美好的時節著床,在適合它的土壤裡紮根成長。
(圖說:穗花旗盤腳)
三、手牽手,找果果
做為一個在水泥叢林裡掙扎求生的現代人,日日夜夜過著反覆循環的一成不變生活,日子一天天過去,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大概就是缺少了一些好玩的生活樂趣。自從開始學著認識植物以後,它們給了我一些在每天反覆循環的平凡軌道中,偶爾會突然竄生出頭的小驚喜。用時下有一個很夯的詞來形容,叫做「小確幸」。
但我本來並不知道那麼多。一開始只是因為我撿到了一顆種子,而我並不認識它。於是我找了一個可以舉手發問的園地去問、去求知。而大抵喜歡植物的人都挺大方的,他們在回答問題的同時,往往都很樂於分享,分享他們被植物感動的喜悅,分享他們與這種植物的各種緣會,有時候,甚至就直接把植物本尊分享到我家陽台上。
(圖說:植物同好者的歡樂分享聚會)
就是有這種好朋友,看你逛花市看多肉,趕快告訴你黑心商人很多,不要亂買。然後大方寄了一包他自己珍養的小鮮肉,甚至連栽培用的土壤都直接配好來……每次打開包裹都像是打開驚喜歡樂包。原本是要栗豆的,另外附了像小風車的磨盤草,像迷你小橘子的油柑、像小陀螺的梭羅木,像一朵朵木刻花的木玫瑰、木芙蓉,金光閃閃的佛光樹葉,硬得像石頭一樣的石栗,種子像小繡球一樣的春不老……
記得有一次,收到石栗以後,朋友說要先敲破,這樣芽才長得快。於是我開始傷腦筋要怎麼在家裡對石栗「動粗」。剛開始使用榔頭,但常常一個不小心,就把它敲得扁扁的,連果實都一併敲爛了。後來又仔細請教高人,據說得用「摔的」,還要摔得有技巧,不能摔破而傷到果實,得讓它剛好裂一條小縫,這樣才能讓種子感受到水氣,誘拐它發芽。但是在自家公寓摔,怕吵到樓下鄰居而不敢用力的結果,就是石栗滿地滾繞卻效果不彰。後來乾脆拿到社區中庭表演摔石栗,實驗成果原來是要高高拋起,輕輕甩出,成一個漂亮的拋物線落地,一旦聽見「哐啷啷」幾聲,就會有一絲裂痕現身而不使果實破裂!一直到現在,上了小學一年級的兒子都還記得多年前摔石栗的那個下午,直說摔石栗真好玩。
某年夏天,到屏東走了一趟。既然都到了屏東,就很想看一眼傳說中的棋盤腳。偷偷地繞著一戶人家的圍牆繞了好幾圈,果真親眼見到了那樹上成串的肉粽,以及夜晚才盛開的花,真的好漂亮!樹上結果纍纍,我在樹下來回走了好幾遍,都沒看到成熟的落果,只看到幾顆迷你版的小落果,只得厚著臉皮問主人家能不能撿拾,他大笑著說:「那是沒果仁的,沒用啊!你要就摘樹上的走啊!」我說:「不了,樹上的還沒自然熟落呢,留著吧!小小的也很可愛呢!」後來,我還是開開心心地把小小小肉粽帶回家了,是那趟墾丁之旅唯一帶回來的紀念品。
(圖說:沒有果仁的棋盤腳)
一天,就讀小班的女兒從幼兒園回家,興沖沖地拉著我的手說:「媽媽,你明天要給我50塊錢喔!」我好奇問:「為什麼?」她很神祕地說:「因為我要帶回來你最喜歡的東西呀!老師會帶我們去買!」隔天,我收到了一盆日日春。原來老師帶著他們去到花市校外教學,讓他們在苗圃裡自己選一盆想帶回家的植物。在一整片苗圃裡沒有成百也有數十的各種植物裡,女兒選了最普遍的日日春。看著窗外路邊到處可見的粉紅色小花,我哭笑不得。我問女兒:「你為什麼要選日日春呀?」粉紅控的女兒很理直氣壯地說:「因為我喜歡呀!我覺得她跟媽媽一樣漂亮!」唔……聽女兒這麼一說,我也開始覺得日日春變得漂亮了起來。
又有一回,從市場買了盆珍珠萬年草,回來後還很假文青的種在自己打了洞的杯子裡,沒想到越是看它越是覺得它好眼熟,怎麼看都覺得哪裡怪怪的……正苦思不解的時候,三歲的兒子好奇發問:「媽媽,你為什麼把花椰菜放杯子裡?」我這才恍然大笑……
再有一次,帶著兒子去逛花市,他指某棵植物說:「媽媽,這是什麼植物?」我答:「呃,應該是某種松柏吧……」兒子迅速糾正:「不是啦!它是聖誕樹啦!」我重新確認:「真的欸!是聖誕樹的樣子喔!」「對呀,你不認得,因為它的星星還沒長出來呀!等星星長出來,你就知道啦~」三歲的兒子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哈,兒子啊,後來我雖然知道了那叫做「香冠柏」,但在我的記憶裡,還真是情願它是等著長出星星的聖誕樹呀!
四、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
《華嚴經》說:「佛土生五色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更早之前,在清代的《益州嵩山野竹禪師後錄》等禪門語錄,也有過類似的偈語,「世尊拈花,迦葉微笑」、「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一砂一極樂,一方一凈土,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這裡說的是一種心境。心裡沒有罣礙,隨緣自在,隨喜自如,那麼所有我見的都是真,都是善,都是美。
《淮南子·說山》:「以小明大,見一落葉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也是這樣的道理。從身邊可見到的細微之處,推知萬千世界運作的模式。把世界與我等同,在一朵花、一片葉子裡面可以得知世界,可以認識自我。
聽起來很玄乎,實際上也很玄乎。走進植物的世界,真的能從內裡感受到自然的律動,體會四時的轉移。看到窗台的小花犀角,慢慢張開毛絨絨又柔軟的花朵,我知道是夏日多晴的季節了。看到錦晃星、秋麗變得紅艷,長出花劍,就知道是冬天晴朗的好季節。
(圖說:小花犀角)
即便只是平常植株,它可能因為缺乏陽光而徒長(為了靠近陽光而想方設法抽高身體),不是那麼鬱鬱蒼蒼的樣子,它仍然有它自有的型態,它的模樣不是所謂的最美,但剛好是你愛的樣子,這是它在現有的困窘環境中,把自己活成了最努力、最認真的姿態。如此,不是美,又是什麼呢?
每回聽好友柳妃聊起植物,總覺得無比驚奇有趣,那些被她細數、叨唸的花草樹木,還有萌萌多肉,全都蛻為一則則都會傳奇,在她家的綠意陽台上一天天放映著浪漫奇幻而又真實殘酷的人生小劇場。
柳妃不是植物園藝家,但她家的陽台儼然是一個適合「拈花惹草」的微型基地,所有我們可以想像得到的栽種植物的相關用具,如:各式土壤與盆器、紗網、鎳子、剷子、剪刀、鐵絲、鑽洞器、洗淨的手搖飲料杯……等等,全都會神奇地在她需要為植物分株、換盆、換土、孵育種子、修剪枝葉時派上用場。就連我家陽台上的那一彎蓬勃綠意也是拜她所賜,一株株、一盆盆地從她家「出廠」,遷徙到我家後,便日日、月月、年年奇蹟似地活了下來。
但凡她所沉迷、喜歡的事物,必定樂於和身旁的人分享,而一經她言語渲染的那些新發現、小樂趣,也會慢慢蠱惑你我,情不自禁跟著好奇採探且深深投入其中呢!她喜愛植物這件事,造福了許多人,她的一對小兒女在公園散步的時候,會仔細找尋、撿拾地上掉落的種子,帶回家仔細孵育、栽種;她的先生在逛多肉市集時,已能明確指認出每一種肉肉的真正名字;她的朋友也從每一棵樹都是榕樹的樹盲,一點一滴進化中。
植物究竟具有什麼神奇的魔法呢?也許正如柳妃在這篇文章中所說的:「走進植物的世界,真的能從內裡感受到自然的律動,體會四時的轉移。看到窗台的小花犀角,慢慢張開毛絨絨又柔軟的花朵,我知道是夏日多晴的季節了。看到錦晃星、秋麗變得紅艷,長出花劍,就知道是冬天晴朗的好季節。」
因為如此,我們願意與這些萌物牽纏繾綣不止,共享那一件件浪漫的生活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