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03 23:39:18李隱

《日光流年》:死亡複曲的進行式與生之頌讚

       閱讀閻氏的小說不須要花太多心思,只要融入他刻意創造的情境,走入作者創造的世界,在文字與文字的碰撞間,當下會閃過作者創作的理念、動機,頃刻間,便理解了。

 

作者:閻連科

出版社:聯經

 

 

(按圖片可連結來源)


作者簡介

       閻連科,著名作家,一九五八年出生於河南蒿縣。一九七八年應徵入伍,一九八五年畢業於河南大學政教系、一九九一年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一九七九年開始寫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情感獄》、《日光流年》、《堅硬如水》、《受活》、《為人民服務》、《丁莊夢》、《風雅頌》等八部。中、短篇小說集《年月日》、《黃金洞》、《耙耬天歌》、《朝著東南走》等十餘部,散文、言論集五部;另有《閻連科文集》十二卷。曾先後獲第一、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其他國內外文學獎項二十餘次。其作品被譯為日、韓、越、法、英、德、義大利、荷蘭、挪威、以色列、西班牙、塞爾維亞等二十種語言,在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出版。二○○四年退出軍界,現供職於人民大學文學院,為教授、駐校作家。



       二次世界大戰後,開始有人提倡存在主義,人類開始思索存在的目的是甚麼,更有虛無主義將人之生存導向了飄渺虛無的宇宙。「存在」一詞的出現導因於那些在戰後倖存下的生命對上蒼的質疑,亦是一種對生命存在價值的深思。可是,如果人類的命運是一場永不止息的災難,必須時刻處在災難下,存在主義的教條誰屑一顧呢?當生命為了能更長遠的存活而忙碌,誰還會挖空心思去理會那些飄渺虛無的哲理來對自顧不暇的生命增添一些色彩?

       所以,在閻連科的《日光流年》中不見理性主義的色彩,更未見存在主義的教化,反而赤裸裸地揭示了這種純然為生存而生存的生存方式才是理解存在的根本之道。

       《日光流年》的敘事基調簡單,從村長司馬藍之死上溯至前幾任村長為了讓村民活過四十歲所做的種種努力貫穿文本,它的每一卷:〈註釋天意〉、〈落葉與時間〉、〈褐黃民謠〉、〈奶與蜜〉、〈家園史〉可分開閱讀,不按順序閱讀也無所謂,倒著讀也可以,從頭讀至尾卻構成了生死往復的循環,如同道德經:「死生為晝夜,順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因此,文本的開頭便是結局,第一卷的〈註釋天意〉司馬藍之死與最末卷〈家園史〉司馬藍的出生遙相呼應。

       在這部充斥死亡的大作裡,它的架構顯然是以陶淵明的〈桃花源〉為原型,從幾個細節可窺見:作者虛擬了(或者真有)一個遺世獨立的天地──在耙耬山脈的深皺裡有一三姓村,我們可把這個天地與〈桃花源記〉描寫的「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初極狹,纒通人」作連結;作者在註記中說明三姓村的由來是由藍姓、杜姓、司馬姓組成,在明末清初之時,藍姓從山東、杜姓從山西、司馬姓從陜西逃荒至此,見這兒人煙稀少,就搭棚而居,長住下來。不論是否真有此村,這樣的描寫竟與〈桃花源記〉描寫的「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重疊;村民幾次下山賣皮子才知外面的世界合作化、大煉鋼、大飢荒、改革開放,這樣與外界失去聯繫像極了〈桃花源記〉描寫的「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主體則是引用遠古三朝五帝作為這個遺世獨立的原始村落的發展,我們已知遠古三朝包含盤古氏、有巢氏、女媧氏甚或燧人氏、伏羲氏、神農氏再加上堯、舜、禹、湯……作者未必全然的引用這些先賢,但是小說某些人物的特點卻與其有幾分相似。「三姓」村想來就是由「三朝」變化而來,是哪三朝?有可能三姓村先人在初抵這個偏僻的地理位置時開天闢地、搭棚而居,繁衍後代的特點類似於盤古氏、有巢氏、女媧氏這三朝,小說沒提到,這部分作者倒是可以加入,而從司馬藍這一代上溯至前幾任村長及其核心人物:杜拐子、司馬笑笑、杜岩、杜柏……皆有這些遠古先賢的身影。引用這些遠古先賢作為人物的原型,必然也仿造遠古困頓的環境使其逼真,因此,作者在附註裡註明三姓村的命運:初時他們和別的人世一樣,人畜兩盛,生壽也都活至六十歲,甚或八十歲,然一代一代的出生與死亡,壽限卻慢慢銳減。早些時候,村人多都生害黑牙病,關節病,彎腰駝背,骨質鬆疏、肢體變形,甚至癱瘓在床。百餘年來,三姓村人又大都死於喉堵症,人的壽限從六十歲減至五十歲,又從五十歲減至四十歲,終於就到了人人都活不過四十歲,到了滿世界不和三姓村通婚往來、由他們自生自滅的絕境裡。從最前任村長杜拐子講起,村長號召村民繁殖以對抗活不過四十歲的噩運的做法有一點女媧造人的況味;司馬笑笑當村長時聽從路經三姓村的老人吃油菜可延年益壽的說法,要村民種植油菜以對抗命運的不公的做法近似於神農氏教人民耕種;傳到藍百歲這一任,天真的以為把整座村的土翻一遍,再食用這些翻過土的土地耕種作物便可長壽,便號召村民從事翻土這一曠日費時的粗活像是愚公移山的精神;再到司馬藍這一任呢,做法有點睿智,他帶領村民修靈隱渠,企望飲用靈隱渠的水可免除活不過四十歲的噩運,此種做法傾向於大禹治水;另外,杜岩和杜柏父子雖未擔任村長,但是在閱讀中又好像看到了遠古先賢的影子,在一次天將降旱災的時節裡,杜岩預告村長司馬笑笑天將有大旱要村民及早作準備的這種未卜先知的能力像是引用伏羲氏的卜卦能力,杜柏手裡早晚捧讀《黃帝內經》,並且爲村人看病,為村人解惑,甚至表現出關愛村人的舉動比較容易與黃帝作聯想。

       在這片僻靜的天地裡,閻連科卻像是一個殘酷的造物主,在他的筆下,居住在這片世外桃花源的三姓村民卻沒人能抵擋厄運的降臨,乃至於即使杜拐子號召村民提高生育,這些後代一樣必須面對厄運的到來;司馬笑笑雖引用外鄉人的做法種油菜,卻躲不過蝗災、旱災的考驗,結果為了保住油菜而損失了玉蜀黍,在大飢荒年代村民必須面對缺糧的危機,甚至為了要撐過這場飢荒必須犧牲那些生來就有缺陷的小孩的命以節省糧食,也爲了獵烏鴉,利用這些孩童的屍體作為誘耳;藍百歲天真的以為把整座村子的土翻了一遍便可改變土質,改變土質便能改變農作物以對抗喉症,因此在農村修梯田年代,鄉裡的盧主任雖派了大規模勞力接替三姓村民沒完沒了的翻土粗活,卻半途而廢,為了完成當村長時說的承諾,藍百歲犧牲最喜愛的女兒藍四十去與盧主任陪睡換得大規模勞力的歸來,也就在那一夜,藍百歲的妻子服毒自殺了,但是這些犧牲並未換來等價的回報,因為村民即使食用了翻過土壤種植的作物仍然一個接一個死去;而司馬藍呢,曾經大規模的派遣村民修靈隱渠,甚至為了籌措修渠必須用的必需品,曾經調遣村裡的男子大規模的賣皮子,用賣皮子的錢買這些必需品,沒料到隔夜這些村人卻輾轉把錢花光、甚至到外鄉經營生意,到了生命將盡之時,教火院早已不經營賣皮子生意,兄弟無法用賣皮子的錢將司馬藍送醫治療,只好犧牲心愛的女人藍四十到都市去賣淫,用賣淫的錢醫治司馬藍好完成他當村長時說的承諾,在司馬藍最後的歲月裡修完了靈隱渠,卻沒料到靈隱水早已被工業污染化,成為臭水,不可飲用,而心愛的女人爲了籌措他的醫藥費,早已在賣淫中得性病,最後生命提早結束,無法完成兩人和舖的心願,司馬藍也因為喉堵症死去,弟弟司馬虎也因為恍然頓悟無法與之對抗命運上吊自殺。

       在這種不見絲毫仁慈的寫作風格下,我們看到三姓村民為了生存所做的種種努力像是一種自虐式的存活方式,而這當中所做的種種犧牲,諸如財產充公、女人犧牲貞操、男人犧牲腿皮來換取金錢以購買所需用品的這種在常人眼中看似微不足道的瑣事卻是向生存低頭,為了生存,必須拋開個人利益,團體行動來對抗命運,因此,在閱讀中不見人性的貪婪,反而是一種純真的、無知的、無私的可貴情操在蔓延,而吾人豈可以己之鄙見窺見生命的真章?在這種情境式的小說中是無法用理性思維的角度來看待這所謂的天地不仁。在一場「我的小說是我個人的良知」的訪談中,閻連科說:「杜拐子臨死前對大家說,等我咽氣後,讓那些孩娃都來守棺,讓他們知道死沒什麼可怕的,人死了就是没氣了。這或許是一種豁達,但絕不是無奈的順從,在生死循環過程中,在知道自己活不到四十歲的時候,他們所做的一切,如種油菜、換土、修渠引水等都是對死亡的戰鬥、抗拒和奮爭,他們對戰鬥、抗拒、奮爭的過程是失敗的,而其精神是勝利的。我認為,《日光流年》中的眾多人物,無論男女,他們大多數是英雄,是人生存中的楷模,生命雖止,而精神不息。」是以,在閻連科的筆下,這些人物的死亡多半帶有英雄式的殉難,諸如藍百歲得知換土並無法緩解喉堵症後上吊自殺謝罪、司馬笑笑為了大飢荒自願被烏鴉和鷹啄死謝罪、杜岩得知死期將至後自願躺到棺材等死、藍四十為了催促司馬藍修渠,犧牲兩人可在一起的最後時光,最後因為性病猝死、司馬藍在得知經過診療後仍無法緩解喉堵症後和藍四十相擁等死,以及那些為了修渠而喪生的村民。

       因而,我們可以發現,在這種生死循環往復的情境式小說裡便呈現出時間與空間的對立,這也是閻連科有意凸顯的。前面文本的架構裡有提到,三姓村民直到下山賣皮子才知外面的世界有公社化、合作化、大煉鋼…等描寫來突顯出〈桃花源記〉描寫的「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這種寫作手法有意強調三姓村的這個狹小空間的內部悲劇不斷重演,與外面世界時光飛逝的對立。就連書名也暗藏玄機,所謂「日光」與「流年」都是時間上的名詞,特別是「流年」有一種命定的、無可逃脫的強制意涵在內,影射三姓村民命中注定的命運,可以將之解讀為時間上的命運流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