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黃騰達的背後──評《梅菲斯特》之屬人物性格
本書為德語文學傑作作品之一,曾掀起一場長達數十年的出版官司,最後終於得以出版面世,重見天日,對德國文學有興趣的讀者不妨一窺原由。
(Klaus Mann)
譯者:陳素幸
出版社:時報文化
作者簡介
克勞斯‧曼(Klaus Mann),一九○六年出生於德國慕尼黑,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瑪斯‧曼(Thomas Mann)的大兒子。中學時代的克勞斯‧曼便開始寫詩及短篇小說,十九歲就以劇評人身分到柏林發展,頗受重視。一九三三年流亡荷蘭,在阿姆斯特丹創立了《收藏》(Die Sammlung)雜誌,收錄了一九三三到一九三五年之間流亡在海外的德國作家,以及其他歐洲國家的反法西斯作家的作品。一九三六年發表《梅菲斯特》(Mephisto),同年離開歐洲居留在紐約。一九四五年曾以美軍身分參加北非與義大利的戰役,同年受美軍中報社委託前往德、奧訪問。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一日在法國坎城自殺身亡。
前言
在歷史長河裡,性格正直、剛正不阿的人物往往最易遭人陷害,人們在道德觀感上認定不好的狡猾性格反而適得其所,縱然人們清楚的知道道德標準,縱然人們所學或長輩所教導的不外乎是秉持正直,狡猾性格卻如鬼魅般陰魂不散的依附在道德標準下,人群中滿口仁義道德;一旦人群散去,本我就有可能現形。金庸武俠小說《鹿鼎記》的主角韋小寶不就是一個將狡猾性格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最佳代言人麼?也許有人會認為金庸寫得太誇張,事實上,我也認同只有如韋小寶這樣的人物性格才有可能在官場與私黨間雙雙得利。韋小寶雖是一個虛構人物,一旦了解官場生涯就能了解韋小寶的性格完全是依據官場模式塑造而成:該貪時盡量貪、該賄賂時毫不吝嗇、該陷害時決不手軟、該諂媚時就盡其所為……等。
我不禁回想起以前讀到韓信的故事,如果韓信也有如同韋小寶這樣狡猾的性格,也許就不會英年早逝了。是否官場人物也該具有一點狡猾的性格才能在官場得利呢?是否在這講求現實的世代裡人人都該有一點狡猾的性格以應付外在的險惡呢?也許「狡猾」這一詞在應付外在險惡時就不再是一個不好的字眼,反而是自我防衛的重要武器。
克勞斯‧曼的著名小說《梅菲斯特》就是描寫在環境劇變下,一個人如何讓自己在敵對勢力裡左右逢源,甚至飛黃騰達的成功記,或許這中間需要一些幸運的成分。德國著名歌劇《浮士德》中,梅菲斯特就是浮士德出賣靈魂予他的魔鬼,克勞斯‧曼根據這一原型重塑梅菲斯特,將梅菲斯特的特質套用在主角亨德里克‧何夫根身上,雕塑岀一個爲達目的不惜出賣靈魂的人物性格。
成功三部曲
一次世界大戰最後幾年間,主角亨德里克還只是一個連吃飯都還需向同事借錢的窮演員,與黑人女友「泰巴公主」苦練舞蹈,苦練有所成後終於在鄉下歌劇圈中稍有名氣,靠著什麼樣的手段日後爬上國家戲劇總監的位置呢?作者分三個階段敘述這位演員發跡的過程,小說情節對某些特定角色有很明顯的挖苦諷刺的意味,尤其在描寫亨德里克時幾乎是見縫插針,逮到機會必然諷刺一翻。
擔任漢堡藝術家劇院的喜劇演員亨德里克因擔綱演出特奧菲‧馬爾德的喜劇《克諾克》與同是女主角演員妮可蕾塔‧尼布爾結識,因著與樞密顧問之女的友好關係,亨德里克進一步認識權貴之女芭芭拉‧布魯克納。在妮可蕾塔的慫恿下,亨德里克熱烈追求芭芭拉,後來甚至拋棄黑人女友,與芭芭拉結婚,在得知芭芭拉亦是將軍夫人的孫女之時,景仰之情尤甚:「芭芭拉再度令亨德里克產生敬意,因為他確定,她與這位耀眼的祖母說話的語調如此親密。……」與權貴家庭攀上姻親後,或許因著內心的自卑感作祟,在妻子身上得不到性滿足,疑心病重的亨德里克認為妻子所為皆是嘲笑與諷刺,兩人關係逐漸冰化,轉而投向昔日黑人女友的懷抱。
在漢堡得到不小的聲譽後,亨德里克想將事業重心轉往首都柏林,無奈一個鄉下演員要在城市得到柏林劇院的工作必須靠關係,找來了昔日擔綱《克諾克》演出的劇本作家特奧菲‧馬爾德替亨德里克背書,得到維也納客串演出的機會後,於是亨德里克動身前往柏林,在與妻子的告別時刻意演成一場感人的戲碼,如果對照兩人之前疏離的關係,真的會認為這是一場笑話,所以作者接著說:「這一幕僅是一場喜劇,或者也包含了一些真實的東西。芭芭拉開始思考這件事,…………。這個人什麼時候是虛假,什麼時候又是認真的呢?」在自問自答的過程中,藉著賽巴斯提安的角色回答:「我想,我了解他這個人,他總是說謊,他也從不說謊。他的虛假就是他的真實。聽起來很複雜,但卻很簡單。他相信一切,他也不相信一切。……」
在舊識朵拉‧馬汀的推薦下,亨德里克終於得到擔任柏林劇院演員的身分,在妻子暗中推波助瀾下,亨德里克在一次成功演出後獲得柏林觀眾的喜愛,首次嚐到在城市成名的快感,這是第一次發跡。一九三三年,德國變天。一場國會縱火案,德國總理希特勒指謫共產黨所為,隨後希特勒啟動授權法案獲得完全立法權,國會民主黨少數反對票與通緝的共產黨已無法阻擋此一法案成立,遂形成納粹黨一黨專政,希特勒變成獨裁總統。納粹黨專政後,執行一體化政策,屠殺猶太人,就連政敵共產黨員亦不放過,許多猶太人或共產黨員,甚至昔日的權貴皆流亡在外。作者將此事件諷喻為邪惡得勝:「痛啊!這個國家的天空已經變得黑暗。上帝將祂的臉龐移離這個國家,血和淚所築成的河流傾流穿越它所有的城市街道。痛啊!這個國家已經污濁了,沒有人知道它什麼時候可以再次清明──是要透過什麼樣的懲罰,要為人類的幸福做多麼大的貢獻才能從巨大的恥辱中贖罪!帶有血和淚的污泥噴灑過他所有城市的街道。曾經是美麗的事物已遭污損,曾經是真實的東西已被謊言淹沒。」
支持共產黨的亨德里克在一場西班牙演出後得知此消息,流亡在外,後又因愛慕亨德里克的女同事安格莉卡‧西柏向總理飛將軍的情人珞特‧林登塔推薦,藉由昔日亨德里克鄙夷的珞特‧林登塔向飛將軍說項,亨德里克得以回國演出,這是一個諷刺。另一幕諷刺的景象則是當亨德里克要自巴黎回國的途中,巧遇妻子芭芭拉,原來兩人皆在同一個城市,「在我的胸前口袋裏有一張回柏林的夜舖火車票,透過那位金髮,和善的女士之調解,我和那個將你們放逐的政權和解了。在芭芭拉面前,我曾多次發誓和那個政權有著無法和解的仇恨。」害怕與妻子相認,亨德里克迴避與妻子碰面,一度潰逃巴黎。
回國後,亨德里克藉著與珞特‧林登塔的友好關係,在戲劇界平步青雲,扶搖直上,後又因爭取梅菲斯特角色的演出獲得飛將軍的賞識,這是第二次發跡。地位逐漸攀高的亨德里克擔心黑人女友會損及形象,藉飛將軍的權勢將泰巴公主趕離德國。後又靠著討好飛將軍與賣力演出,在原戲劇總監凱薩‧馮木克經營不善的前提下,飛將軍決定汰換戲劇總監,改由亨德里克上任,這是第三次發跡。
正當亨德里克聲勢如日中天之時,不料昔日提攜的好友歐特‧烏立斯卻因秘密結黨被捕,過去曾允諾要幫助恢復共產黨的勢力的亨德里克失信於歐特,後又因歐特被秘密槍殺而耿耿於懷。一日,歐特的黨友在亨德里克家中窗外向他示威,並說:「我們一定會贏!」亨德里克感到一股威脅存在,同時作者在此預言共產黨會再次奪得政權,也有黑夜將盡,白日再現之感。
性格解析
當同胞受苦受害時,亨德里克卻在邪惡的環境中逐步攀升,名聲如日中天,其所彰顯的是一個卑劣的人性在利己的環境中飛黃騰達,靠著同胞的受壓制,出賣昔日政敵勢不兩立的靈魂,換取名利與聲勢,所以作者在序幕時就將這種人性的惡赤裸裸的表現出來。在總理的慶生會上兩個外交官員私底下偷偷耳語,在過程中又害怕遭人偷聽,說的小心翼翼,兩個人說什麼呢?
「聽說罪近在德國西部某工業重鎮有超過八百個工人被判刑,全部被判長期監禁,而且是一審就定案的。」
「根據我的消息是只有五百個:其他一百多個根本沒判決,而是偷偷地處理掉了,因為他們思想有問題。」
「聽說今天晚上歌劇院的佈置花了六萬馬克。而且至少再加上四萬馬克的其他雜費──這還沒把為了準備這場舞會讓歌劇院關閉五天的損失算進去。」
這種諷刺是相當露骨的,作者在序幕就是要揭示讀者今天我寫的就是一個卑劣小人的飛黃騰達的事蹟。
亨德里克‧何夫根,原名漢茲‧何夫根,後易名為亨德里克,尤其強調中間“德”字的發音,討厭別人叫他亨里克。初始擔任漢堡戲劇院喜劇演員一角,在長期練舞有所成後,演出獲得肯定,並與劇院經理友好關係,使得他在劇院地位提高,可以安排戲劇演員的角色。後續發展歸納出幾項狡猾性格的特質:
能伸亦能縮──初到柏林發展時,名字時常被叫為“亨里克”也不生氣,並積極發展人際關係確保工作的發展。
活在掌聲中──從芭芭拉的家庭聚會中可看出端倪。亨德里克是一個習慣活在掌聲中的人,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才能建立自信,一旦失焦就顯得卑微。某次芭芭拉與親朋好友的談話忽略他,亨德里克認為自己失去眾人的目光,內心忐忑不安,疑心別人在嘲諷他。
毫無安全感──無法在妻子面前人道後,似乎就失去了一層防護罩,處處疑心妻子的舉動皆為嘲諷,哪怕只是一個不經意的舉動皆能勾起他的疑心。
害怕孤獨感──在流亡巴黎的歲月裡內心極度忐忑不安,急需與妻子交談,奈何妻子不在身邊,一個人必須在異鄉吞噬這種孤獨感,直到安格莉卡的來信才使他逐漸心安。
趨炎附勢──或許在流亡的歲月裡理解到只有拋棄過去對納粹的成見,才能在一黨專政的領導下發光發熱,回國後積極與總理的情人建立友好關係並討好總理。
預留後路──從德國變天後深刻了解到事無常態,無常隨時發生,既在納粹黨政得勢,又想拓展與猶太人的友好關係以確保“退路保證”。
從亨德里克與黑人女友尤莉特之間的互動不難看出亨德里克其實有被虐待傾向,但因不是所有這類型性格人物都有被虐待傾向,故不列入上述幾項解析中。
(Gustaf Grundgens)
文學訴訟案
克勞斯‧曼一九三三年流亡海外,於一九三六年在阿姆斯特丹寫下《梅菲斯特》,以德語出版。小說甫出版就曾鄭重聲明:「當我寫《梅菲斯特》這部小說時,不是在敘述某一個特定人物的故事。重要的是去表現某種典型的人,同時還有各種不同的環境(我的小說绝對不是只發生在「棕色」的階層),社會學與精神科學這些先決條件,這些條件才能使得像這樣的發展有可能。」德國則在一九五六年出版。
小說主角亨德里克‧何夫根被認為是影射當時的德國戲劇總監谷斯塔夫‧格林更斯(Gustaf Grundgens),格林更斯與克勞斯‧曼兩人年輕時曾是朋友,格林更斯認為小說主角確實是影射他,並有損他個人的名譽及人格,向法院提出公訴,因此《梅菲斯特》的出版牽扯岀一樁文學訴訟案。格林更斯認為小說的主角影射他的觀感是其來有自:格林更斯是德國著名演員,演過最好的戲劇確是梅菲斯特,也曾娶過克勞斯‧曼的姐姐艾莉卡‧曼(Erika Mann),兩年後離婚,也曾與德國總理赫爾曼‧威廉‧戈林(Hermann Goring)往來。格林更斯認為克勞斯寫這部小說的原意是對他與其姐的離婚的私人報復。
一九四九年,克勞斯‧曼在坎城自殺身亡,有消息指出造成克勞斯‧曼自殺的原因之一是柏林某家出版商曾應允要出版《梅菲斯特》,後來背信,另外,《梅菲斯特》一九五六年在德國出版第一刷後,格林更斯開始阻止另幾家出版社出版這部小說,直到一九六三年,谷斯塔夫在環遊世界旅途中由於服時過量的安眠藥,客死異鄉。谷斯塔夫逝世後某家出版商宣布要出版一套克勞斯的作品集,其中也包括《梅菲斯特》。一九六四年,谷斯塔夫的養子彼得‧高斯基(Peter Gorski)向法院對出版社提出控訴,一九六五年判決遭駁回,於是,出版社再印一刷。彼得‧高斯基繼續提出上訴,一九六六年,訴訟的判決內容禁止發行本書,聯邦憲法法庭則在一九六八年確認這項判決,出版社委託律師蓋特‧亞拉斯(Gerth Arras)向聯邦法庭提出違憲案,此案被駁回,直至一九八○後才解禁,料想不到這部小說幾經曲折後終於重見天日,當事人卻早已入土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