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15 11:13:07景翔
《散文》負子蟲
負子蟲在生物的分類學上是屬於昆蟲綱、半翅目、田鼈科的昆蟲,頭部有一對複眼及一根針狀的尖銳口器,可以刺入其他生物的體內吸取體液。雄蟲、雌蟲在交配後,雌蟲會產卵在雄蟲的背上,從此,雄蟲就會背著卵直到孵化為止……
阿豪是我的高中同學,在高中短暫的求學期間,我們一起參加社團活動、一同唸書,一同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而爭執、煩惱,阿豪可以說是我無聊高中生涯中,唯一談得來的朋友。但阿豪「豐富」的感情生活總是令我不敢恭維,更換女朋友的頻率大約達到了一個月一次,據他自己的講法是因為高一時那段慘痛的經驗,才造就他如此放蕩不羈的感情態度。
高中畢業後我繼續升學,阿豪則決定當完兵後直接就業,彼此的生活因此而有了差距,聯絡他也就沒有像以前那麼頻繁了。過了幾年,在同學會上聽著其他人流傳著總是缺席的他的流言蜚語,說是結了婚、生了小孩又離了婚,宛如戲劇般的過程,讓我總是半信半疑,但因為每次都碰不到面,所以也無法證實傳言的真偽,直到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再遇到他。
那次是我趁著連續假期去大賣場採購。我在琳瑯滿目的生活用品區迷了路,卻認出了阿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熟悉是因為那寬闊的背影我看了三年;陌生是因為那寬大的背上,正伏睡著一個和阿豪有著極為相似容貌的孩子。我拍了拍阿豪的肩膀,他顯得有些詫異,但這點詫異隨即被久別重逢的喜悅給沖散了。我們相約到一樓的咖啡廳,聊著彼此的近況,我才知道他在當完兵前就奉子成婚了,因為夫妻倆在婚前總是爭執不斷,所以沒有讓我知道,也沒有宴客,在倉促下成婚,倉促地迎接新生命,也倉促地接到了兵單、倉促地入伍了。在還沒熟悉丈夫、父親的角色前,阿豪反而先熟悉了軍人的身份,漫長的軍旅生涯中,年輕的妻子要怎麼熬過寂寞又不熟悉的婚後生活?阿豪講到這裡時,不禁報我以苦笑,指了指我正抱在懷裡逗弄的孩子對我說:「或許……失敗的婚姻和這孩子,是我經過了那段放浪過去所得到的代價吧!」聽到這裡我沈默了許久,我們也在這陣沈默中互相道別,我望著他費力地將小孩扛上了肩,雙手並用地提起大包小包的採購物品,那離去的步履,顯得如此沈重,我想起了童年時期,曾經幾度趴臥在阡陌上,觀察水裡游動的負子蟲,負子蟲晃悠悠並略顯笨拙的姿態,和眼前阿豪的背影重疊,似乎沒有了差別。
負子蟲在背著卵時會想些什麼?是感受到孤獨?或是沈重?還是對宿命默默地服從?如果負子蟲不再負卵,那牠是否會感到生命師去了意義?又如果,負子蟲有了流淚的能力,那牠的淚水能否讓牠的每個孩子感動?
小毛是我童年時期的鄰居,幼年時總和年紀相仿的他在田野間嬉戲,但那時總不明白,偶爾望著天空的他,為什麼總流露出一種我感到很陌生的神情,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瞭解,那種神情原來叫做孤獨,叫做哀傷……
從認識小毛時就知道,小毛的家中只有爸爸,沒有媽媽,偶爾聽到家中長輩在閒談間提到小毛的媽媽,聽說是在生小毛的時候因為難產而過世了,在鄉下地方,在那個年代,自然不免會有些閒言閒語,說小毛的命太硬,才會一出生就剋死了媽媽;說小毛的父母當初不顧雙方家長的反對,算命仙說八字犯沖還堅持結婚,才會一死一鰥;說小毛家的風水、說小毛家的祖先、說小毛家的祖墳……,直說到了小毛家的眾多雞鴨狗畜身上,說了很多,我半句也沒聽懂,但大人們說得煞有介事、繪聲繪影,說得再多,到底也沒影響得了我和小毛間的交情。
我和小毛在進入國中後就前後地搬入城市居住,住的地方相離不遠,所以我們的聯絡卻一直沒有斷過。小毛的父親帶著小毛搬到都市後,因為除了農業外沒有別的專長,只好做粗工了維持家計,每次去小毛家拜訪,小毛父親粗糙的雙手總摸著我的頭、搭著我的肩膀,勉勵我要好好讀書,不要辜負父母對我的期望,我凝視著那雙厚實的手,手掌心上結著厚厚的繭,還有在工作時不小心留下的新傷口、舊疤痕,那份沈重的感受壓在我的肩頭,一直壓進了心裡,我想,小毛的感受應該是甚於我的百倍、千倍之上吧!
他的孝順是教人感動的,他的用功也是令我望塵莫及的。國中畢業後,小毛順利考上第一志願,進入第一志願卻沒有補習的他,常常被我的父母提起當作是教訓我的範例,雖然我很不喜歡被比較的感覺,但我還是能體會他在優異成績的背後所付出的努力。讀了高中,小毛沒有一般高中生的青澀以及漫無目標的過剩精力,小毛反而在課餘時和父親一同到工地做工,捧著課本的雙手也和他的父親一樣漸漸粗糙,我甚至在和他一起讀書時,他指尖粗繭摩擦書頁的聲音,總打斷了我本就不甚集中的讀書情緒。我不曾問過他是否對困苦的生活感到不公平,但總不曾聽過他有半句怨言;我不曾問過他是否會想念早逝的母親,但每當母親節到來時,電視上相關的商業廣告,甜蜜的子女與母親,總讓他不經意流露出羨慕神情,那樣的神情,早已說明了一切。
小毛後來很順利地進入了醫學院,當上了醫生,在他畢業前,他邀請我到他家裡吃飯,算是找我一起慶祝他多年的努力終於有了結果。席間,我注意到小毛的父親,原本粗黑的頭髮,在這幾年間被髮根滲出的霜白給吞沒了;原本剛毅的臉部線條,也在這幾年間變得柔緩不少,或許是這些年來父代母職的辛勞,也或許是這些年來面對現實生活的滄桑所致,只是,始終沒有改變的,是他注視著小毛的眼神,還是和從前一樣,那樣充滿關懷、關愛、慈愛。或許,很多事情都會隨著時間而有所改變,但父親對孩子的情感卻是堅韌不移的。小毛的手,以後不用再拿教科書或是做粗工了,但卻已經強壯得足以讓父親依靠,以後的他,將從父親的手中接過責任,那份閃耀著父子情懷光輝的責任。
負子蟲、父子蟲,小時總不明白,這種昆蟲為什麼要背著羅列整齊的蟲卵游來游去,甚至有時會背著不屬於自己的下一代,一直到幼蟲孵化,到了後來我漸漸領悟,那原來是一種愛,對另一半有愛,所以願意無悔承受;對孩子有愛,才能默默背負著甜蜜又沈重的負荷。或許愛,是負子蟲搖搖晃晃悠擺水中的動力,那畫面也就如此深刻烙刻在我諸多的回憶裡,難以抹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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