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18 10:31:21尚未設定

[短篇小說]阿特之死

 十八歲從某高職美工科畢業,二十歲退伍。青少年時期的阿特並不想去畫電影看板或是廣告插圖,也不想到哪個學校當個美術老師。他最大的夢想是成為一個真正的畫家,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太年輕,畫不出什麼好畫,於是他效法高更,把父親留給他的一小筆遺產拿去買了一張到密克羅尼西亞的船票。在這座城市凜冽的一月天,乘著漁船到了沒有冬天的赤道海域。
  在珊瑚礁小島的生活並不如他想像的愜意。除了海風、太陽和魚乾,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刺激他的靈感。他畫了幾十幅畫之後,就因為買不起昂貴的畫布和顏料而停手,只能站在海濱用腦汁作畫。他想把他對小島的認識都畫起來,可是腦海裡總是出現故鄉小山村的景色。在這座小島上,沒有人知道誰是高更,可是誰都知道海邊有個瘋子。
  二十三歲,阿特終於回到了故鄉。當年的同窗,有人早就從廣告看板的學徒搖身一變,變成廣告公司老闆。不過阿特並沒有灰心,他想自己還很年輕,還可以再拼幾次。最後在朋友的引薦下,他到一間畫廊上班,薪水並不高,但是包吃包住,早上店門還沒開時還可以先去附近美術館看畫展。阿特覺得這會是他人生一個重要的轉捩點。
  畫廊生意還不錯,一些小康的家庭都喜歡來選個兩楨畫回家擺飾。銷路最好的是達文西的〈蒙那麗莎的微笑〉以及梵谷的向日葵系列。畫廊的員工也可以把自己畫的畫拿出來賣,不過阿特從來不仿畫,所以他也從來沒有賺到過這方面的外快。人們寧願用好幾倍的價錢去買一幅不是梵谷畫的向日葵,也不願意買一幅真的靈魂掛在牆上。
  賣別人的畫、看畫展,阿特就這樣渾渾噩噩,卻又平平穩穩地過了好幾年,一直到畫廊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阿特才醒來。他不停尋思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他既不想回老家種茶,也不想涎著臉去拜託老同學給他一個糊口的工作,而且他的積蓄也不夠他出國再去闖一次天涯。他什麼都能做,卻又什麼都不想做。最後,他作了一個讓自己頗為得意的決定。他向搬進畫廊舊址的外商公司應徵警衛兼工友的職務,也被錄取了。他把畫廊裡那些被遺棄的畫布和顏料搬進新公司分配給他的小房間裡。他既有一個足以糊口的工作,又可以繼續作畫,此時的阿特心裡非常滿足。這時候,阿特三十歲。
  阿特經歷了那麼多是是非非,對於人生也有許多異於常人的領悟。他的畫作水準不斷提高,不管是思想或是技巧,不過卻沒有人知道這個天天在辦公室門口躬身欠腰的警衛是個畫家。他也試過投稿比賽,不過卻始終沒有得獎。一來是因為評審們對「阿特」這個名字沒有印象,再來是因為評審們根本沒有把他的畫從阿特的牛皮紙袋裡拿出來過。連續三次失敗了以後,阿特下定決心,再也不拿畫去投稿了。
  過沒幾年,外商公司人事精簡化,原本就已經是冗員的阿特裡所當然地被解聘了。這個時候他已經三十七歲了,找工作對他來說,已經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難過地把自己的畫作一幅一幅地火葬掉,然後到了市郊的三級住宅區裡找了一間窄小破舊的空屋,破門而入,占屋為王。
不過不管生活過得多麼困窘,阿特始終抱持著一個藝術家所具有的天生的堅持。他沒有錢買筆買紙,他就每天到資源回收站和垃圾場找些大型廢棄物,回到小屋做起拼湊的工作。他的作品十分後現代主義,最常出現的素材是鋁條、白鐵管、空罐頭這些廢金屬。他的房子時常出現鏗鏘的金屬撞擊聲,不過並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再怎麼說,這是三級住宅區,附近還有一堆更奇怪的聲音。
  阿特有一個奇怪的癖好││每當他完成一件作品之後,他就會把它摧毀,然後再去找新的素材來,再搭一座更巨大、更荒謬、更駭人的作品,然後再把它推倒,再搭一座新作品。作品只會愈積愈巨大、愈荒謬、愈駭人。
  理論上來說,做這種工作是很費力的,不過阿特平常並沒有什麼機會吃到食物,有時候興致一來,他可以在他的金屬怪獸前敲打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做完之後,大吼一聲,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來。雖然常常過著這種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可是阿特依然是樂此不疲於這樣無憂無慮的生活。
有一天醒來,阿特在門口發現了一樣他看過最令人興奮的材料:一隻死貓。
  阿特把這隻帶著黃色斑點的死貓提到屋裡,再用鈍刀把貓皮卸了下來,再把死貓已經凝固了的黑血擠出來,抽出貓骨,挖出眼珠,找了一根從廢棄電視機裡拔出來的映像管,然後把死貓的各個部位晾在映像管上。遠遠看過去,就好像是一面陷入流沙裡的纛旗。做完這件作品之後,興奮過度加上飢餓,阿特大笑三聲後,就昏了過去。有鄰居聞到了貓的屍臭,以為阿特發生了什麼事,就打電話叫社會局來。
  社工人員來了。阿特很平靜,什麼也沒說,只問收容所有沒有提供紙筆。社工人員說有,於是阿特就跟他們走了。這個時候,阿特四十五歲。
  收容所的生活十分單調乏味,除了偶爾和一群老人下下棋看看電視之外,阿特找不到還有什麼事可以做。原本以為可以悠閒畫圖的阿特總是被同寢的失智老人吵得心煩意躁,完全沒有動筆的力氣,更遑論靈感了。另一方面,長期營養不良所導致的胃潰瘍常讓阿特在午夜夢迴之時輾轉難眠。在收容所待不到三個月,阿特就忍不住了。他帶著一個裝有鉛筆和紙的小包袱,在一個夜晚悄悄遁出了收容所。跳出牆外,當他站在如同探照燈一般的月光下時,他才赫然驚覺自己根本就無家可歸。
  他不知道要往何處去,擺在眼前的是無數個十字街頭延伸開來,未來看似相當寬廣多元,可是他卻只覺得這些十字路口只是一個又一個接踵而來的俄羅斯方塊,最後結果不是遊戲結束,就是一排一排地被消掉……
  最後,他靠著某種野獸的本能找到了過去常光顧的資源回收場。回收場的老闆看了他幾眼,叫他白天幫點小忙,晚上就睡在怪手裡,每天供應他三餐,最具實質意義的是,允許他可以隨意拿些廢五金去搭他所謂的「藝術品」。就這樣,阿特在回收場住了下來。
  五年後,某一個冬天的午夜,胃痛的阿特睡不著覺,又冷得發抖,於是他決定去街上繞個兩圈再回來。這兩圈就繞了一個多小時。回到回收場附近,阿特看見回收場火光沖天,不時還傳來沼氣燃燒的噁心臭味和悶鬱的低沉爆炸聲。他想了想,轉身,走進下一個十字路口。


  既然發生了火災,警方是一定會來調查的。
  「你這個地方晚上有人住嗎?」一個警官問。
  「有一個年紀差不多五十歲的遊民,他的名字叫阿特。」回收場老闆回答
  「火該不會就是他放的吧?」
  「這應該不太可能吧,他人很古意呢。」
  「可是到處都沒找到什麼屍體啊。」
  「他平時都睡在那台怪手裡,你看那台怪手被燒成什麼德行,阿特他大概也被燒爛了吧。」這個理論顯然站不太住腳,可是老闆一副不想把事情鬧大的樣子。反正不管對誰而言,阿特是生是死,根本就不重要。
  「阿特是吧……」警官在手提電腦上打了幾個字,叫出一筆社會局的資料。「是他嗎?」
  「對對對,就是他!」
  「那就把他登記為死亡了喔。」
警官的手指在觸控滑鼠上摸索一番,判了阿特的死刑。


  是的。阿特死了。
  既然警官都已經宣判了他的死亡,那我們還有什麼立場堅持他還活著呢?
  如果你下次在某個十字街口看見有個人形物在顧盼,你並沒有看錯,那就是阿特的魂。大部分的時候,大多數人看到他都會若無其事地走過去,至於你願不願意過去和他打招呼,那完全是你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