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22 17:44:41+ share

[轉]第27屆聯合文學獎散文類頭獎作品 壺水之鏡

壺水之鏡

【黃信恩】  醫學院六年級

準確的意象表現深沉的意涵與感動。———平路

意象、內涵俱佳,探討超越醫學以外更深刻的主題。———何寄澎

筆調看似清淡,其對宿命的悲哀描述得十分濃稠。———廖玉蕙



人的體內都有一壺水。

記得進入醫學院第一天,一位上台致詞的泌尿科老醫師對台下醫學生這樣說。

同學們很快就意會而微笑了,醫師指的正是膀胱,一個深埋骨盆腔內、積存尿液的器官。醫師接續播放起膀胱鏡下翻拍的幻燈片,聊起學醫經過,從當年空洞無知的邊境,歷經磨練,慢慢學會操作膀胱鏡,往這壺水探照知識與疾病的紋路。

膀胱在牆幕上一張張流轉,安靜的定格,聽不見尿液滴落的水花聲。黑去的教室裡,同學屏息聆聽,僅剩投影機的光源,生命薄弱的記號。

一切就這樣靜止了,像那口黑去、荒去的井,以及靜止的水面。

靜止的村落。

布袋鎮以南,學甲鎮以西。八掌溪流域中,北門鄉那片寬疏的鹽田與漁塭,總是安分、不敢抗爭地沉睡在炎熱午後,僅在進香客、遊客的嘈雜聲中醒來。我曾被教導過,當遊覽車停靠在南鯤鯓王爺廟前,要和裹著長袖衣布的阿嬤一同提著燒酒螺,沿車叫賣。有時賺了點錢,就騎著單車到東隆宮廟埕前一棵扶疏的榕樹下,買下蚵嗲,一份漁村短暫的酥脆金光。

從我有記憶以來,阿公就躺在涼蓆上,失去雙腳,身上坑疤凌厲,血液成了癌細胞欲意浮沉的流域。沒有哀嚎,僅是安靜地從窗口,計算小鎮日出與日落。

爸總以嚴肅的口氣警告我,不准喝井水。那時,小小四五歲的我,會跑去井旁,俯視那片無底的黑暗,想著井底的深處,以及不曾乾涸過的水源。

當我開始認識文字、接受教育以後,鄉公所總定期到學校宣導「拒喝井水,向烏腳病說再見」、「小心烏腳病還在你身邊」。不久井被封住了,我不再單純地以為井裡滿是富藏,從課堂上一張四歲小孩罹患烏腳病而截肢的照片中,廢去的腳、剁鋸後的眼神,對於那口井,我感到的是死亡的記號。



病灶,死亡前發出的訊號。

醫學院的求學途中,總有福馬林在鼻腔內飄忽來去。死去的一切定居於實驗室,化為瓶罐內的標本。心臟、肺葉、肝膽、腦切片一一攤在我眼前,數個考試前夕,我抱著解剖圖譜,也抱起崇高理想,來到標本前,縱切、橫切、矢狀切、冠狀切各角度不斷端詳對照,我被教導辨認其中不尋常的病理特徵。

這壺水,醫生要學會從黑去的視野中,搜索死亡的隱喻。老醫師在一次膀胱的解剖課中說。

往後,我注意到這位老醫師。他不改「壺水」之喻,常在系刊「老醫師的叮嚀」專欄發表文章。有回他說起一位離島漁夫,因先天膀胱外翻導致上皮黏膜異常增生,經過繁雜手術,膀胱容量僅剩9C.C.,雖然必須忍受時刻跑廁所的窘境,卻因為發現了癌症前的暗號,從奔赴死亡的命途中預先復活。

醫學的復活,總在死去之先。

「你毋知,醫師講我差一點死翹翹!」阿公指著相片向我說著。

那時,阿公開始將生命棲息於相簿裡。放大鏡在他手中搖墜,黑白光影之中,我看見壞死的疽、黑去的皮,晦氣從趾端一路密布到阿公的腳踝。他始終記憶那日午後,小鎮街道被曬得快失去生命,起先他只覺得腳底麻木,無端刺痛,幾日後整隻腳竟冰涼起來。隔年,村人都說他的腳爬滿「烏乾蛇」。

往後,我常一人潛進阿公房裡,翻出舊相簿,模糊褪去的相片中,只知道小鎮曾淪於廢殘之劫,但始終不清楚截肢後,習慣雙腳行走的潛意識會如何折騰往後餘生?死去的血肉能再被醫學復活?還是根本就預定了死的歸宿,讓化療延長疼痛在生命中的比例?我無法想見,只知道爸撞見我翻閱相簿,會趕緊用手摀住我的眼,我看不見那雙黑去的腳,但我知道是因為視野已事先暗去了。

黑去的井水,讓人無法俯見沉睡中的病咒。

我開始作夢,夢境裡有一輪誇大的夕陽,照著鹽田閃閃發光。沙洲一路綿延,幾位阿嬤半身沒入潮水,鏟掘蚵殼,低頭找著粉燒仔、赤仔,然後群力拉開掛網鍋。我騎著生鏽的單車,海風吹拂而搖晃,經過王爺港田、蚵寮、井仔腳,我在廟前,看見幾位截肢後的老人聚集下棋。或許因為盯著突兀的義肢,砰的一聲,我從車上摔下。驚醒。

我神經質地檢查腳趾,左左右右,然後試著起身行走,確定自己還留有移動的本能。那時,一個淤青都足以使我恐慌。

一種不可解的,故鄉地底的水分,在那口井長出聚落的毒瘤。



「那壺水有時可是癌細胞擴散的證據。」

當我正式進入醫院泌尿科實習時,老醫師仍以「壺水」的措詞,拿著一只準備送細胞檢驗的尿液試管,對著跟診的實習醫師說著。

老醫師常和學生說,八掌溪出海口兩岸,布袋、義竹、北門一路到學甲,那一片癌鄉,是當年他研究膀胱癌的論文母地。只是,困溺當地井水多年的他,終究還是無法提出完全證實的定律。

「砷?螢光劑?或基因?那些待你們去研究了!」

我跟著老醫師進入開刀房,戴上手套,拿著棉棒沾染碘酒,握著病患的陰莖,從龜頭一路塗抹擴散至鼠蹊。注射麻藥後,老醫師將一條管子從龜頭塞進尿道口,沿著尿道一路進入膀胱。

「這就是膀胱鏡,但我叫它壺水之鏡。黑暗的膀胱腔內,它給了泌尿科希望的亮點。」老醫師邊操弄邊說。

光源照入膀胱腔內,便透過傳輸線,將影像顯現於螢幕上。「你們看,壺水開花了!惡毒之花。」老醫師指著螢幕上一處狀似花椰菜的區塊,說明關於膀胱癌的可能。語畢,利用特殊器械將那片贅生物夾取,送病理檢驗。

老醫師反覆向我展示膀胱鏡底下的世界,潰瘍的、增生的、退化的,只是我還是遺漏很多細微的線索,就像遺漏了故鄉的阿公。

安靜而流動的壺水。

再次回歸老厝,一身衣領光鮮的我,彷彿跳進一座與世隔絕的古井。鄉村的人事、失修的道路、對流的語言、鹹鹹的海風,陌生又矛盾。我低身進房,一碗虱目魚粥翻在竹蓆上,臭去。尿壺裡盡是深去的血色,貼近鏽鐵的姿態。

阿公一句話都沒說,靜靜地睡,沒有笑容。爸說,衛生所醫師勸他到都市就醫檢查,他拒絕,寧願選擇鄰舍的民俗療法,服用符水,更易命運,信仰黑暗世界裡那些難以理解的治療儀式。

那天,我僅是在他熟睡的耳際說:「阿公忍耐點,再幾年,我就能治好你的病。」



「將來,學會操作膀胱鏡、稍具醫師模樣後,你必須操作一個比膀胱鏡更困難、深奧的技術,可能是說服、溝通,或是你不曾想過的。」留在母院成為泌尿科住院醫師那年,老醫師常對我說。

我以為藉由壺水之鏡,能引領我進入醫學那些不願曝光的領域,使我獨力解構始終呈現黑暗的深處。只是住院第一年,一位病人經過心肺復甦後,在我手中斷了氣,我頓時墜進無底的軟弱,灰心。原來,自己踩在一個渺小不過的視窗,深深死去的井內。

酖酖壺水之鏡無法使你風光權威,壺水裡黑暗遠遠多於光亮。疼痛、失去、疾病、甚至死亡總在儀器下,灰暗的視野被描述,那些我們從沒懂過酖酖老醫師以潦草的字跡,寫了封信給我。

那陣子,爸說,阿公的脾氣變得暴躁,卻欲振乏力。他無視於老醫師的勸告,拒簽手術同意書。只是我仍記得,他見我來,會以微弱的語氣述說當年那口井圍繞的故事酖酖洗手、漱口、洗澡、灌溉菜田、養草蝦、放逐花跳魚,以及最後的病去。說完,阿公便低下頭來,安靜地簽名,臉上浮現了難得的微笑。

然後,隨著井水封去,黑去,也沉去。

晚年,阿公陸續接受了膀胱、攝護腺、部分輸尿管切除,生命的零件逐一剝離。老醫師將他的乙狀結腸剪開,重新縫合成一個替代膀胱,尿液通入腸內,與糞便共同排出。一年過後,癌細胞遠端轉移,阿公便在火焰中,化成骨灰,以及一張黑白遺照,結束晚年的病痛撕裂。



阿公死後隔年,我升上總醫師,開始正式操作膀胱鏡。

「病人解剖構造特別,還有沾黏,管子遇膀胱頸時要向左傾斜,注意看有沒有前期癌的線索。」老醫師握住我的手共同操作膀胱鏡。

不久,膀胱鏡終於進入膀胱內,病灶在螢幕裡似有若無。老醫師漸漸鬆開手,抽退,留下了膀胱鏡,以及那壺等待時間來沉澱而清澈的水,對我微笑。

【2005/09/16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