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18 19:23:01小E

《惡女阿楚》第三章

第三章
蟻妳個五更腸旺

阿楚用她那台式樣老舊但效能超讚的筆記型電腦,在網際網路中,已經奮戰了整整一個晚上。

她上遍全世界不同國家的網站,蒐尋著所有她找得到的,衛生棉廣告。

『媽的!媚俗!狗屁不通的媚俗!』在她的觀念裡,女生來月經,是亙古以來最大的性別不平等。她對那件事,簡直已經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而千篇一律的,不同膚色不同貧富的所有國度,拍出來的衛生棉廣告,卻都是那樣混蛋透頂的「纖塵不染,幸福洋溢」。

那是她廣告學的學期論文,她拳頭在桌上一搥,不確定能得高分,但有把握會將論點寫得石破天驚。

時間是清晨六點一刻,鄰近的小公園,一陣陣蕩過來些麻雀的啁啾、阿公阿婆的土風舞,還有城市裡不那麼容易嗅到的,有榕樹香氣的和風。

這讓她比較沒有那樣暴燥了,也讓她終於有心思去研究那個臉上明顯還上著妝的模特兒,在搞什麼鬼?

諾門來了快半小時了,一遍一遍地,在那個彩繪著鴛鴦的古董老鏡子前面,踱過來走過去,偶爾轉個身,側著臉,歎口氣。

『你家沒鏡子?』阿楚沒好氣地問。

『沒這麼大的。』

阿楚從她的櫃檯座位出來,晃到熟食區,把幾個飯團拎出來,左盯右瞧,隨手扔了兩個海苔手捲給他:『又便宜你,快吃,馬上要過期了。』

諾門逐漸習慣她了,不以為忤,笑笑地說了:謝謝!

『要不要告訴我你中了什麼邪?一大早跑來當七爺八爺。』

諾門發覺自己很容易被她逗笑,揚了一下嘴角才說:『妳看,我真的很糟,導演說我連走路都不會。』

他故做輕鬆,說話裡卻明顯聽得出沮喪。

『哇!要求太多了吧!你那樣走路還被嫌,那平常老百姓不都變跛子啦?』

諾門三兩下把飯糰塞進嘴巴,煞有其事地在阿楚面前邁開幾個方步,皺著眉看她:『妳看,真有那麼糟嗎?』

『幹!我不常誇獎男生,但真的超帥的。』

諾門獃了三秒,居然搖起頭來:『大概,問題就出在這裡。』

當了一年多模特兒,走秀的時候被訓練成這樣,沒想到變不回來了。他回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導演說馬路上沒有人是這樣走的。』

『咦?這麼難嗎?你一年前怎麼走?』

他還真用力思考了一下:『嗯,不記得了。』

『「表演」什麼的,我沒有概念,不過我看過劉雪華示範演戲,她說光是哭就好多種,什麼「喜極而泣」,「笑中帶淚」,有錢人家小姐跟村姑的哭法也不同。』

『所以呢?』

『哭有很多種,走路有很多種,要吃這行飯,就要有本事變出不同樣子的表情跟動作吧。』

『我連一種都走不好。』諾門是真地透著苦惱。

『個子長那樣高,一付窩囊樣。』阿楚罵他,其實蠻欣賞他的「自知之明」,還有「用功」。

『來,一大早沒客人,我陪你玩玩。』阿楚說著,自己都覺得有趣『從那邊到這邊,走一段,先學「掰咖」,昨天剛出院,右腳還打著石膏…,一二三,開始!』

諾門被她無氂頭的叫嚷鼓舞了,笑一笑,就真的一瘸一瘸地走了一段。

『嗯!這是跛子,再來個「娘」一點的,學那個人妖媽媽桑!』

『哇!拜託,饒了我!』諾門笑得彎腰,滿臉通紅。

『沒出息,是你自己要進這一行。』阿楚搥他:『快,難保什麼時候真找你演這種ㄎㄚ,錢擺在你面前,你賺不賺?』

『賺!』諾門答應一聲,屏氣凝神,把表情硬生生收回來,一隻手按在屁股,一隻手蓮花指翹得老高,還真扭捏妖嬌地走了幾步。

『可以嘛!你骨子裡有騷勁,哈!「斷背山」!』阿楚高分貝大笑。

『斷妳個頭啦!』

『你看,所以你搞清楚:你「平常習慣的走路」也就是其中一種方式,像在餐廳點菜一樣,點牛排上牛排,點蚵仔煎就上蚵仔煎囉!』

『咦!聽妳胡掰瞎掰,好像還真有點道理。』

『來,接下來,你想像你是我那個猩猩哥兒們鬼娃,他打完球,嘻皮笑臉的跑進來找我討汽水喝。』

諾門讓他引導著,鬼娃的影像一上身,其實他們體型個性有雷同處,他肌肉一放鬆,走出去兩步,開心地回頭說:『我記起來一年前自己怎麼走路啦!哈哈!』

『好,恭喜你,來,喝罐鮮奶。』

諾門一把接過,阿楚回到櫃檯,手腳俐落地按了收銀機:『新台幣十五元,謝謝買單。』

諾門老實地掏了兩枚銅板給她:『妳老是顧大夜班,都不用睡覺嗎?』

『上一個女生做得好好的,臭老頭把人家嚇跑了。真搞不清楚那樣一個恐龍妹,他也要吃豆腐。』

『他是妳爺,你叫他臭老頭?』

『你沒聽他喊我死三八?媽的,從我第一次省運拿獎盃回來那天開始,動不動就喊我「死三八」、「賊八婆」』她學周星馳用拇指抹過鼻子頭,乍看還挺豪邁:『拼死不吃虧,這是我的王道。』

『哈哈!換成我,不會這樣想,也不會這樣做。』

『你剛下工吧?不用睡啊?鐵人嗎?還在這邊囉唆。』

『嗯!』諾門又轉身去看鏡子裡的自己『晚上要拍一場哭戲,哭到落花流水的那一種。』

他皺了皺眉,搖了搖頭,遲疑了一下,示弱討救兵,盯著在收拾電腦的阿楚瞧。

『幹嘛?』

『妳比我們導演還會引導人,不如你也教教我哭。』

『有沒搞錯?哭都要教,你小時候沒哭過?』

他還真地發了一會獃:『沒哭過。』

『沒被狗咬過?沒摔過跤?沒被花癡胖歐巴桑偷捏屁股過?』

『就算有也不會哭的。』他煞有其事地回答『我媽一路那樣辛苦,沒人理沒人幫,她一滴眼淚都沒哭過。』

『信不信我這輩子的眼淚在我父母過世的那個晚上全部掉光了?從那一天開始,我不會讓任何人或任何東西搶走我手上所擁有的。真的,碰到拼不過的,所謂狗屁「命運」之類的事,我不會哭,會去找人幹架,打得頭破血流都好,我不哭。』

『死三八。』不知什麼時候,殷天正上身藏青棉唐裝,下身NIKE運動褲,神出鬼沒地跑了進來:『變態婆,那天我老人家翹辮,子看妳哭不哭?』

剛把電腦和插頭都收進書包的阿楚,似乎一下子沒有心裡準備,手腳動作頓了兩秒:『幹!一大早講什麼?有本事你別死。』

『豆漿油條在餐廳裡冒煙,滾回去吃吧!』殷天正剛打完太極,滿面紅光,聲若洪鐘,霸到櫃檯主位,一屁股把阿楚撞了出來。

『阿門門,你不懂得哭啊?來,阿爺教你。』

諾門將信將疑,摸著下巴笑起來。 

『不信吶?我講講故事,你就哭啦!』他吸吸鼻子,清清嗓門,真有幾分「鐵獅玉玲瓏」的架勢:『聽我的故事最容易入戲,不哭都難。』

『死馬當活馬醫,你入不了戲,就到我們倉庫那個躺椅上睡吧!』阿楚臨去前小聲在諾門耳朵旁交待。

『話說那「飛狐外傳」第二十回胡斐身中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大劇毒,那小妮子程靈素捨身用嘴去吸,人救回來,自己卻要死了,她癱在地上,眼裡看著情郎,那是「多看一眼是一眼,往後再也不能見著啦」…』

殷天正一字一頓,講到『多看一眼是一眼』,居然兩眼飆淚,鼻孔流涕,加上口水,那是五管齊下。邊說邊哭,自己來個「哽咽唏噓,無法自已」。

諾門其實真的沒讀過金庸,但用心聽他講述,再加上那些擤鼻涕甩衣袖的特殊音效,居然慢慢也紅了眼眶。

『嗯!「入戲」大概就是這個竅門。』他自己暗地裡提醒著。

人和人的緣份,就跟買樂透彩一樣,傾家蕩產地去買,不擔保一定就中;明牌卦術一大堆,永遠沒有人說得準一定就是誰誰誰會被財神爺的香港腳踩個正著。

殷楚楚打鬧的,互相吐槽的,甚至分享生活感觸的(這很肉麻,次數很少啦!)朋友裡頭,從來沒有時尚圈演藝界裡的那種人類。『只不過是被燈光照得亮亮的,真要當面仔細去看,不是豬頭,就是草包!』地緣關係,到阿楚店裡光顧的客人裡,三天兩頭都有電視台的藝人主播,碰到白目蟻旺在人家屁股後面大驚小怪,阿楚總會下這樣的評語。

但就這樣,從「爛到醜怪的茶葉蛋」、「土不拉幾的新娘鏡」、「碰巧燒壞的日光燈」,到「看一眼就少一眼」的程靈素,這個其實很像花瓶的,漂亮得過頭的凌平之,竟然和這個怪怪的店(還有裡頭一些怪怪的人),愈來愈關係緊密了起來。

這日午后,在台北東區這個水泥森林中,居然也有聲勢浩大的蟬鳴,在嘰啦嘰啦地唱著歌。

阿楚、諾門、鬼娃、蟻旺、跳頭幾個,或倚或坐,靠在擺滿特價衛生紙、洗衣精的外牆臺階上聊天。

『你再試一次,是NORMAN,要捲舌,不是NO門。OR,是捲舌音…』阿楚罕見地,顯得非常有耐心,不知教了諾門第幾遍他的英文名字的正確唸法。

『始終都不太對…』鬼娃在一旁都跟著著急起來:『怎麼辦?以前你走秀用不著開口,現在演戲了,記者來採訪,你這樣「鬥門」、「腦門」的,很遜ㄋㄟ。』

『他們鹿港有海口腔,發音比較扁,尾音還會勾一下,有點上飄。』蛋頭是台中人,也有特殊的口音,但他不用上電視,反倒變成很討女生喜歡的特色。

『他也不是故意傲叫這個名字,經紀公司要包裝,現在什麼都講行銷,合理啦!』阿楚這個傳播學系的高材生,趁機賣弄一下。

『阿楚馬!』晾在一邊的蟻旺,一直用那雙擦了煙薰粧之後更像剛被揍了七八頓的小眼睛,對諾門拼命放了一個小時的電,這時,卻無預警地大叫了一聲。

『叫魂啊?有屁,放!』阿楚從頭到尾很不明白鬼娃是讓什麼牌子的口香糖矇了眼,那樣又體面又MAN的「積優股」,偏偏纏上這個發育不良又愛賣騷的無常女鬼。

『妳有鬼?』鬼,居然還說鬼。

『妳進去照照鏡子,妳這個熊貓粧,才真叫見鬼!』阿楚沒好氣。

『別人買名牌,取洋名,就讓妳罵到臭頭,什麼「打腫臉充胖子」之類的,怎麼這位哥哥有免死金牌嗎?』蟻旺不知真鈍假鈍,居然還慢條斯理地把話問完。

『妳叫什麼?』阿楚斜眼睨她。

『Evonne!許慧欣也叫這個名字。』

『爹媽給的好名好姓偏不要,蟻妳個五更腸旺!』阿楚發飆:『我再說一次,人家那個叫型像,是包裝的一部份,不像妳,耍無聊。』

大家聽她河東獅吼,俱都嚇了一跳,靜了半晌之後,諾門跟鬼娃做了眼色,一人一邊,搭在阿楚肩上,半架著把她推到巷口的轉角說話。

『阿楚馬!給不給我面子?好歹是我女朋友。』鬼娃壓低嗓音,悶悶地求情。

『就因為是你女朋友,你瞎了眼啦?沒看到她一整個下午對這個人拋媚眼。』她順勢拍掉諾門還搭在她肩上的右手。

『好啦!』諾門接腔:『我自己都不覺得,妳想太多。』

阿楚不想爭辯,只是沒把視線從鬼娃臉上移開:『鬼!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的不希望看到有人「人在福中不知福」。』

鬼娃勾著她的粗壯手臂緊了緊:『好啦!好啦!曉得啦!拜託別當我那樣白目。』

『我跟你認真說,那個蟻旺要是真敢勾搭別人,搞劈腿,我閹了她!』

一句話,兩個男生同時傻眼,『可…可…她是女的。』鬼娃提醒她。

阿楚狠話一出,自己都想笑,趕忙改口:『那我姦了她!』

『哈哈哈!』諾門忍俊不禁,大笑起來:『小姐,妳自己也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