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14 01:15:58卡菲爾

劉克襄---慢行.漫遊

劉克襄 慢行漫遊

 

◎〈慢行半甲子

 

   我開始隱然感受,走路是一種反抗,大概是在當兵的時候。

 

   當服役的軍艦泊靠港口時,下了船,總會朝一個荒涼的地方走去,離船愈遠,愈有種莫名的快感。譬如,在澎湖離島上,碼頭旁邊不遠,就是荒涼的草叢。走進那些天人菊、風茹草交纏的貧瘠之地,胡亂地走個一二個小時,心情似乎就能平靜許多。

 

   我更喜歡靠山的軍港。在基隆,下了東五碼頭,夜深了,還是會沿石階,上到山頭的公園,徘徊於觀世音菩薩佇立的廣場。在高雄,也會攀爬到哨船頭的山頂,大半天的休假,都耗在那些俯瞰的位置,凝視著大船入港。但我最喜歡的還是隱密的蘇澳港,翻上那無人而陡峭的山頂,站在險峻的崖邊,遠眺太平洋,或者偶而下瞰自己的軍艦。

 

   至於,這樣的行為想要滿足什麼,就不是那麼清楚。反正,那時不論前往何方,軍艦是整個世界。科幻小說劇情中常見的,一個紀律嚴明、沒有私我的星球。我必須暫時離開,前往一個邊緣的位置。

 

   退伍以後,參與賞鳥活動,讓我的走路時間更加漫長而離奇,反抗主流價值和體制的意念似乎也隱然存在。年紀大了,驀然回想,為了尋找想要觀賞的鳥類,我總是在不知不覺的步行。想看到的鳥不一定邂逅得著,奇怪的路線,卻走過甚多。譬如,為了看牛背鷺北返,早上從大安溪南岸出發,就糊裡糊塗地涉溪,走到北岸。或者,頂著炎炎夏日的太陽,從萬里沙灘啟程,循著老鷹的飛影,硬是在岩礁海岸上下,直抵金山岬角。這都是別人旅行時意想不到的行程。

 

   還有為了鳥而規劃的私我小徑,一般人要是這般走著,恐怕都會捉狂。舉例如,一整天都在客雅溪海邊防風林裡,不斷地穿越旱田,想要找到稀少的環頸雉。又或者,沿著關渡水田的細瘦田埂來回巡視,想要看看候鳥北返時,到底有多少種水鳥棲息在青綠的秧苗間。

 

   不管荒野大路或者鄉村小徑,這種行走其實都充滿單調的苦澀,但發現想要尋找的鳥類時,頓時就覺得整個行程的代價都值得了。也或許,這是年輕的行走,除了體力的消耗,肉體意志的折磨,沒什麼心理負擔,走路節奏忽停忽慢並無所謂,毋寧是在一種嗜好的快樂裡打轉。

 

   生活裡也沒什麼自省,不知道自己和十九世紀繪鳥大師奧杜邦的走路差別在哪,也不知這種徒步是否有步行禪(Walking Meditation)的意念。更因為,這是追尋奇特物種的旅行,你不在乎走了多長,也不擔心有無體悟,是否緩慢了。但它悄然帶來一種簡樸旅行的實踐方式。譬如,到客雅溪海邊,我總是搭乘火車到新竹,再轉公車前往。午餐總是幾塊麵包,或者水果。日後我也清楚,這個時期的走路,因為經驗了新竹海岸荒地之遼闊,因為目睹了關渡沼澤的豐厚,更能切身地感受到,70年代末鄉野破敗、土地凋零的危機。

 

   較晚進行的古道和舊路的探查,我卻沈浸於旅行意義的辯證。一個自然採集者進入台灣山區的蠻荒之地,試圖尋找到特殊的物種;傳教士翻山越嶺,不辭辛苦地抵達偏遠的村落,在上兩個世紀,這種極簡的跋涉,每個年代都在重覆地發生著。前者採集到稀有物種時,往往歸因於長遠旅行的辛苦代價。後者獲得宣教的機會,會衷心感謝上帝安排了這項旨意。但這種四天三夜之類,或者更長久的大旅行,走路扮演何種角色,如何和目的互動,會帶來什麼啟發呢?當我循著他們走過的路徑再次走過,又或者翻讀他們的記錄,站在他們鳥瞰的現場,揣摩時空時,心境上下之澎湃,常讓我焦慮不安。

 

   我的惶恐有部份來自於,歷史資料過於稀薄,難以架構一條老路的生命。有部份則剛好相反,竟是現場太多元素的湧現,讓人無從抽絲剝繭。每回行走的過程,內心的疲憊和壓力,其實不下於體力、心志的折損。但更深層的撞擊,重要的本質還不盡然是探險、踏查,而是某種幽微的人生之意義吧。那樣的走路,身上所肩負的遠超過實際的重量。那樣的旅行接近動物的遷徙,常以性命的相許為賭注。那樣的疲憊,也讓人回到正常的社會時,總覺得生活空洞,生死兩茫然。後來自己的山徑行旅,往往難以書寫成文,恐怕都是受到這種情緒的挑動。十九世紀那些偉大的地理探險家,諸如勞倫斯、斯文赫定,我的步行還不及萬分之一,但從他們的探險書籍裡,也彷彿嗅得出這樣微妙的孤獨。

 

   走路亦有過與不及。賞鳥或古道的探查,或者走太遠,走過頭了,但後來90年代自然步道緩慢的知性觀察,反而引發另一絲困惑。當我走在台北郊山,諸如圓通寺、軍艦岩等步道,一路走走停停,認知著每種植物和常民的生活關係時,走路的趣味反而不再那麼盎然。假如還要對地質、地理發生更大的樂趣,雖然我繼續健行,但心裡頭總會萌生,路旁還有什麼東西,必須時時記掛著。想要以五官暢快地去感受,似乎不可得。

 

   有陣子,我常質疑自然步道的綠色生態功能,只囿於都會環境。平時進入城郊野外,條條鄉徑通自然,哪來需要自然步道的提示。這懷疑,若用於走路的思維,更加感到到那種不切實際。自然步道做為社區營造的生活小徑,或者是鄉土教學的一條路線,更符合其實質的意義吧。行走至上的漫遊者,恐怕還得尋找更大的空間。

 

   那麼鄉村呢?其實,在小鎮的旅行,更容易遇見走路的乏味,以及走到死胡同的難過。我喜歡繪製地圖,做為認知一個小鎮的方式。但再翔實的地圖,也不會將一個小鎮的路線製作得清楚。為了準確地認識地理環境,我不得不來回於每條街道。台灣的小鎮街道巷弄,或者田間河隄,十有八九都是柏油路面和水泥產業道路。那時對所謂的走路權利,才猛然驚醒。

 

   在都會裡,走在醒目的紅磚道上,或者是公園的水泥小徑,對政府考量多數公民的生活休閒需求,或許還有一絲同情和理解,不會刻意反對這種性質的路徑,或者非得爭取泥土路,重新回到都會。但鄉下的產業道路,若是醒目光亮、寬敞的水泥之道,這種媚俗地豪華鋪路,就教人反彈了。這種路面不只是生態全面破壞的問題,更是嚴重地剝奪了行人走路的樂趣。一座小鎮若無碎石、泥土之路,或者保存舊石階、石板的小徑,搭配綠色環境,蜿蜒於巷弄之間。我們的步行著實難以掌握緩慢的奧義,更甭說愉悅了。小鎮生活機能的美感,也不易浮現。我們再以此尺碼,衡量城市間社區的里巷,有機會時,亦可當如此看待、反思。

 

   路走久了,自然會積累出一個節奏,配合著的身體運行。我會逐漸重視這種走路的節奏,或者講究走路的品味,大抵來自於郊山健行的磨練。但我的資質魯鈍,悟了許久,才有些許心得。

 

   初始,在陽明山國家公園,或者在四獸山健行時,多半與石階山徑為伍,走路的氣理其實還未那麼暢通,對現代石階步道的體驗也慒慒懂懂。日後走進更偏遠的坪林、雙溪山區,落葉或者泥土小徑接觸多了,長久地感受到泥土對身體的互動後,方才對走路的節奏和心情拿捏出心得。那是和打坐、修禪一樣奧妙的情境,走在森林裡,身心的狀態呈現某一協和,同時和外在景觀緊密扣合時,那種透過步行的舒緩,會自體內釋放出來,形成一種生活價值的意念,甚而可以成為一生懸念的目標。

 

   這種走路感覺的積累,一算竟也花了好幾年,才打開竅門。領悟這好處後,轉而知道,如何看待自己在城市的位置。何謂郊山健行,我因而更確信,其實是都市生活的另一體現。走路也百分百是對主流價值的反抗,對商業消費文明的反思。

 

   但過去走路只是兩腳的擺動,現在卻好像成為一種藝術,一種生活態度。這樣論述,豈非以前都不會走路,或者都走錯了。是這樣嗎?這些都是走路必修的認知課題,那轉折和成長,玄妙而複雜,都是值得一生不斷碰觸、質疑的大哉問。我想對每個人,唯一的實踐的方式,或者不斷地修行,就是繼續走路吧。只希望,不要走到酸痛時,走到不能走時,自己想要的答案還懸浮在半空。

 

資料來源:http://blog.chinatimes.com/essay/archive/2006/11/15/127874.html

 

〈新漫遊主義〉

 

走路是一種思考。走路是一種生活態度。

 

這等認知和學習,大抵是中年後豢養成的。在鄉野健行,則是行走藝術裡最教人珍惜的二種。我也仰賴此類悠遊,擷取迤邐、婉約的山川,或飽覽形形色色的人文風采。

 

我更選擇生活周遭的郊山,做為結交和溝通的朋友。山不在高,而在風貌。風貌萬千,每座山自是各有靈氣和山性,矗立成自己的龐然形體。古道、舊路或小徑,那是山伸出的友誼之手,讓我有機會更深層地認識。

 

健行久了,我也逐漸蘊生一種微妙的走路節奏和情緒。這一步調,可不是像健走者不斷地往前,一個山頂又一個,挾休閒之意圖,鍛鍊身體。但也非浪蕩的行旅,興之所至,隨遇而安,毫無地圖指南的參考和引領。

 

我總是假定有一前往目標,而且已經有一個確切的準備,從容地知道何時出發,何時停歇。一路上則搭配著周遭風景的變遷,安心而輕緩地將身心展開。一如練氣功者,以溫婉的身子,吞吐納放,調養身體。那一天的行程若能走個五、六公里最好,但不一定非得抵達,有時被路上風景吸引,就這麼耽擱了一天,也有另一方滿足。

 

儘管都是例假日的單日行程,我還是刻意地避開石階步道,偏向原始的山路,做為探索的主要路徑。當我踩在泥土時,在城市裡蘊積的濁氣才能釋放,相對地,草叢和落葉層也回饋給我大地的靈氣。

 

千禧年前後如此行旅至今,自有快樂的發心,讓我利用平常的假日,暫時抽離自己,走進一個荒野強勢的家園。在那裡;尋覓一個長期蟄居城市、永遠無法找到的自己。這種漫遊所興建的生活價值和視野,為我的上班族生活,悄然醞釀出不同的風韻。

 

相較於19世紀以來地理探險家大山大水的橫越、縱走,北台灣不過彈丸之地。小村小落亦無歷史長河積累的情境,供人動容抒發。但在這經緯度猶不滿一格的地理環境,我的生活視野,容或是一隻手掌心的攤開,裡面的細密紋路,卻一樣複雜華麗,終我一生的行走,都難以究竟。

 

書裡挑選的一百條,也不過是起步而已。至於既命名為不知名的山徑,為何是這一百條。而非那一百條,我亦說不出所以然。台灣是颱風之島,三五年難免出現地震、水洪,破壞了各種山路,甚而整段毀掉。原先規劃的也不是這百條,早先有好幾條都割捨了。攤開地圖時,只是依健行的條件評量,時間契合,緣份到來,就悄然邂逅了。

 

每回健行過程,大致都分成三個階段的愉快。一是事前資料的蒐集和期待的興奮,二為走路過程所邂逅的驚奇和歡欣,三則是事後回味和書寫的享受。

 

我依舊喜歡尋找有趣的人文風物和動植物,做為旅途素描的對象,陪襯著文章的書寫。這種寫生紀實的工作不只是創作的必要,那情境還會讓人想起地理探險家斯文赫定、鳥類畫家奧杜邦等,這類質地較好的旅行家和自然觀察者,所欲展現的視野。

 

我也習慣比對多種地圖,清楚地理位置。再以好奇之心,繪製行走的地圖。只可惜,迄今還無法習慣以GPS定位,單純地在地圖或文章裡,寫下一排阿拉伯數字。當位置只是些數目字出現時,那彷彿是在外太空星際漫遊,難免心生空虛,甚而有孤獨之微妙感受。希望有朝一日,我能學到與新科技親切對話的能力就不知這樣的登山寫作,是否也有某一角度的良好視野,貼近台灣的山岳文學,廁身於此一行列。我是在重新整理時,才有這種從文學品茗出發的思維,因而也想到早期6070年代時,或者更早的山林寫作,是否被我們疏離、輕忽了。

 

有些山友的資訊是必須特別感謝的,前輩岳人如謝永河、張茂盛、龔夏權、陳岳、吳智慶、林宗聖等,或目前仍縱情山林遊蕩的黃福森、 TONY、蕭郎、曾忠一等一干志趣相同的山友,雖然多數不熟識,但從網路、書冊和雜誌上都拜讀過作品,或依循其繪製的地圖往來山林。他們提供的登山經驗智慧結晶.誰我受益匪淺。同時.也得感謝山友李文昆.仕欽龍.曾聰華和其家人多年的偕行.一起分享這段生命裡.再也不可能邂逅的生活情境。

 

(選自劉克襄‧《北台灣漫遊》‧玉山社)

 

   回應期限:2010.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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