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側頭往西，徐徐噴出一口煙，忽然有股乘煙而去的衝動。雖然此刻她已經下班，坐上菸圈，也只能在這麼深的夜裡獨自孤單晃蕩。

　　自嘲的牽動一下嘴角，回頭望了望房間，落地窗上映出滿頭白髮。　天才也是會老的，天公伯還真是公平，哼！

　　老了，理想呢？總在腦海裡蹦出的無數想法，有多少真正付諸實現？

　　「我知道你想做，O.K.，會實現，會賺大錢我相信。」

　　存夠資本？哼，說得容易！一天到晚吃館子，和死黨唱卡拉ＯＫ，網購一堆有的沒的四處送人，怎麼存？　每次他賺大錢的念頭一起，她就像女兒的語言學習機一樣，重複再重複同樣的嘮叨：房貸啦、女兒學費啦、哪個案子剛賠幾千幾萬啦，這女人嘴裡吐出來的武器，比小李飛刀還綿密，射得他的理想和抱負負傷累累，舉旗投降。

　　她就不一樣。　靜靜聽他的想法，一雙看起來充滿智慧的眼睛在黑框眼鏡後面清清亮亮眨著。說得太深奧時，她會把身子略往前傾，條理分明的提出疑問。　他知道她專心在聽，也真的聽懂，因為每個問題都剛好是問題，不膚淺也沒有敷衍。　倒是他，回答時都得把頭往其它方向轉九十度，只偶爾用眼角瞄她，避免陷入她贊同的點頭與欽佩的眼神中。　即便如此，那美麗溫柔的神情還是黏在他眼瞳上，揮之不去，蔓延到每個工作場所、每個空間與時間，以及，這樣寂靜深黑的夜裡。

　　「喵嗚～」一隻貓忽然從隔壁陽台跳過來，發現有人，又匆忙逃開。　他瞬間回過神來，甩掉兩指間夾著的菸屁股，用力踩一踩，往西邊噓出長長一口氣，低頭拉開一小縫落地窗，輕輕慢慢的閃進房去。

　　「老騎士，你又偷抽菸了喔？」剛躺下，就聽到女兒半夢半醒囈囈唸著。

　　「把拔在想事情，小公主乖，睡覺喔。」

就著漏進來的看板微光，擦掉小女兒眼角結晶的淚痕，親一下額頭，僵著的頸子轉往女兒身旁的老婆看了一眼，隨即鬆掉脖子，任由後腦摔進枕頭裡。

　　晚餐那頓吵真是夠了！　是不是每個女人都像武則天，掌權前後完全變臉？說好不在女兒面前吵，卻還是爆發，吼得小孩子嚇到發抖。

　　「當初你保證給我幸福我才嫁給你的，現在欠這麼多錢，幸福咧？幸福咧？你說啊！　每個案子都不賺錢，怎麼幸福？」

　　「叨位沒賺錢？賺少一些，哪沒賺？」

　　「賺少？你開那甚麼價？嗄？叫你不要開價，回來找我商量好再報價，這要求很不合理嗎？很難做到嗎？　我問你，扣掉那些鐵管剩下的都是賺的嗎？嗄？那我們家的水電三餐不要錢？妍妍讀書不要錢？補習不要錢？她才小四，將來讀大學不要錢？嫁妝不要錢？每個案子抓那麼一點點利潤，怎麼養她到大學？你這做父親的拿甚麼嫁女兒？　還有，老太爺，你忘了我們還有一大筆房屋貸款嗎？　」

　　就這樣，不吭聲被罵；吭一兩句罵更兇。　房貸，這女人！忘了當初誰堅持花一兩百萬，硬把老房子改得附麗堂皇的嗎？　三個人住四層樓，把老爸一個人留在老家。　補習？誰堅持要女兒補那麼多？甚麼都補，花一堆錢專制的奪走女兒的童年，粗心罵、退步罵。都考第一名做甚麼？還不是讓妳去炫耀而已！

　　天花板上，女兒和他一起貼的月亮和星星黯然無光。　這種螢光產品，熄燈後不到一小時就會失去光澤，得重新吸收光，才會再亮。　（這麼說來，我也是螢光人）他閉起眼睛這樣告訴自己。　每天腦海裡不停迴響著女兒的笑語，才有力氣拼命工作───那些，普通水電工就會、卻由他這樣的專業消防技術士為五斗米折腰去做的亂七八糟工作。

　　螢光人？呵！哈！明天說給她聽，不知道會有甚麼新鮮反應。　

　　　　　　　＊＊＊　　＊＊＊　　＊＊＊　　＊＊＊　

　　早餐桌上兩個餐包，一個煎得醜不拉嘰的蛋，一張卡通圖案的字條，老婆的字歪歪扭扭在上面：老公，我是為了這個家好。

　　轉頭想賭氣出門，卻瞥見桌布下，自己慣坐的餐椅上隱約有張紙。靠近彎腰拿起來，女兒端正的字滿滿一張紙：

　　「親愛的老騎士，我去上學了，我會好好讀書，也會聽媽媽的話，把作文送去報社賺錢。我將來會自己賺錢，媽媽說讀大學要很多錢，我沒有要讀，你們不必擔心。而且也沒有要和男生結婚，我要留在家裡孝順你們。　這樣能不能請你不要再和媽媽吵架了？我知道我是你們一個很重的負擔，但是我喜歡你，也喜歡媽媽，我可以少吃一點飯，可不可以請你們和平的負擔我？等我長大一定賺很多錢給你們，對不起。」

　　胡亂吞掉那個醜不拉嘰的煎蛋，濕著眼眶慢慢走下樓，女兒的照片沿著階梯倒長回去，終於，當他踩到一樓地板時，老婆抱著剛出生的寶貝在醫院病房裡笑得好美。　當初歷經兩次流產，為了平安生下這個好不容易又來結緣的生命，原本喜歡趴趴走的老婆，硬是乖乖躺在床上安胎了五個多月，兩個人小心翼翼呵護，才終於把這個可愛的小天使迎接進他們的人生裡。　

　　突然記起來，那時好像跟老婆說過，他會一輩子當他們兩個人的騎士。　　

　　騎士和公主，都應該住在威武的城堡裡。

　　　　　　　＊＊＊　　＊＊＊　　＊＊＊　　＊＊＊

　　經過她上班的地方，努力控制著不往裡瞧，甚至加快了速度。　他剛從自己的城堡出來，懷抱使命，對這個客棧不該眷戀。　

　　離遠了，她的笑卻閃現在腦海裡。但同時，她的話也重覆響起：老婆個性好不好是一回事，你娶了人家，就一併娶了個性，沒有資格現在來嫌棄喔。

　　真是個好女人！　但再好也不是我的女人，只是個塵沙飛揚、遼闊孤獨的荒漠上，會溫酒的客棧老闆娘。

　　老闆娘沒在愛上過客的。而過客，已經有家人在家盼著。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