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21 03:29:28Karan

我對幸福沒誠意快樂是一種病

文字/陳慶祐

坐上公車,我開始了一天的旅程。
車子向北開出城外,進入一處溫泉鄉,氤氳的硫磺煙漫天漫地鋪開,車窗外掛著一
幅幅霧裡風光。我在終點站下車,隨意找了一窟公眾溫泉。走進去,褪去衣服,我
把自己的層層肚腩藏進溫泉池裡。池子裡只有幾名老婦,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閒
談。
聽說溫泉水有療效,是不是可以治癒我婚姻裡的痛?
我們……離婚吧。」那晚,丈夫把離婚協議書推到我面前。
「你在外面怎樣,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樣還不夠嗎?」
「她懷孕了。」丈夫努力說得不帶情緒,卻又難掩興奮。「孩子需要個名份。」
終於,還是發生了。「......妳知道,我需要一個孩子……」丈夫說:「……我們
努力過了,怎麼也生不出來,不是嗎?」
這一切都是我設想過的,只是我從來沒有想出辦法,面對這樣的絕裂。「改天再說
吧。」
我站起身走到牆邊,把高掛的那張黃舊結婚照片拆下來。
「贍養費的部份,我不會虧待妳的。」
丈夫的聲音很小,我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我要的不是錢。」我說。
「那妳要的是什麼?」
我要的是什麼?
從前年輕,看這個男人樣貌不壞,又是個公務員,就點頭結婚了。
那個年代,一個安穩就是全部了吧。
結婚以後,我們像是被推上舞台的生澀演員,敵不過觀眾的台下鼓譟,就順從地依
著劇本,演著平凡夫妻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然後觀眾散去,我們在無人的戲院裡,
演著演著,發現再也回不到原來的自己。
而且,這劇本跟我想像得完全不一樣;比如說,忘了安排我的子女出場。
我一直相信,自己會有兒女相依偎,他們將是我的種子,長成我不及的繁華。可
是,我們結婚多年,卻怎麼都等不到孩子的消息。經過一連串的檢查、試過各式各
樣的偏方,醫生們說,我的身體太冷、子宮太蔭涼,無法提供寶寶一個溫暖的家,
陪伴他長大。
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我明白了,人是生來受苦的;快樂不過是一場旋生旋滅的疾
病,得過了、免疫了,這輩子就與它絕緣了。這樣的我,還能再要什麼呢?
「讓我想想吧。」
我把結婚照拿著,走進房間。
關上門之前,我聽見丈夫的聲音:
「妳要什麼,我都給妳,只要妳願意簽字。」
我的眼淚,這才流了下來。
如果,我要的是一個永遠呢?誰又給得起我?
少女時代,以為自己手裡握著一個光明的住址,指向未來;如今驀然發現自己走錯
路、繞錯山,已然身在死胡同裡。想回頭看不到來時路,低頭才看見,手中的地址
已經老了。
第二天起,我像是躲避丈夫似的,開始一個人坐公車旅行。
還好,我居住的城比婚姻大,總能找到地方喘息。我當然知道丈夫的花花草草。男
人的慾望和女人的月經一樣,一定會來,早晚而已。知道我生不出孩子後,丈夫也
對我的身體失去了興趣;他回家的時間愈來愈不規律,有時甚至胡謅個理由,夜裡
也不回來了。
我能多說什麼呢?一個生不孩子的女人,注定一輩子都要有缺憾的。
我只能告訴自己,至少,他給了我一個衣食無憂的生活;只能騙自己,有一天,他
在外面玩倦了,就會回到我們家停泊。但他終究還是要離開,不管我願意或不願
意。
那晚之後,丈夫搬離開家。他留下一張紙條,要我同意簽字離婚的時候,再打電話
通知他。我不是不願意跟他離婚,我只是害怕,離了婚的自己,就什麼都沒有了。
泡完溫泉,我看見路口轉角處立著一個指標,寫著:「通往神社」。
昏昏沉沉的我,下意識地跟著指標走;穿過竹林,走過紅顏彩已然斑駁的鳥居,我
看見,一幢木造神社出現在我眼前。我從來不知道,我居住的城有這樣一座神社。
它像是矗立在那兒幾個世紀了,整幢建築有種洗練的乾淨;神社兩旁還各有一排石菩薩,安安靜靜地閉上眼睛。這裡一個人也沒有,只有風吹拂過竹林的聲音。我在石椅上坐了下來,深深深呼吸;這裡的空氣很清新,有一種秋天早晨的味道。然後,一片竹葉飄下來,我聽見,一陣細瑣的聲音。「喵……是一隻黑色小貓咪,牠從一尊石菩薩的身邊走出來,緩緩走到我面前。牠坐了下來,好奇地看著我。
「妳從哪裡來的?」我彷彿聽見了牠的疑問。
「嗨。」我說:「你好。」
牠半瞇起眼睛,優雅地舔起自己的前腳。牠端坐的模樣真好看,那曲線像一個好看
的女人膧體。「你要不要坐上來?」牠像是聽懂了我的話,緩步走到我腳邊,輕輕
一躍,坐在我身邊。牠把身體駝成一座小丘,繼續理著自己的毛。我悄悄伸出手,摸摸牠頸上的貓;牠安靜地接受我的撫摸,半瞇起眼睛,吐著小舌。你好可愛喔。」我對牠說。
「喵。」牠回應著。「你有家人嗎?你都吃些什麼?」
牠不再回答我,把眼睛閉上了,舒舒服服地睡著了。就這樣,我在神社前陪牠坐了
一個下午。第二天,我帶著一包貓食,再回到神社。「貓咪?貓咪?」我喚著。
這回,牠從竹林裡跑出來,一個箭步就躍上了石椅。「我幫你準備了餅乾喔。」我
說。
「喵。」牠湊近貓食,不急不徐地吃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人跟動物之間可
以如此靠近。牠對我全然的信任,不像其他流浪貓那樣的沒有安全感。>
吃完了食物,理完了毛,牠又把身體駝成小丘,看了我一眼,像在邀請我的撫摸。
我輕輕撫著,牠又瞇上了眼睛。從此以後,我每天來找牠,牠也像是習慣了我的到
來,偶爾還會到神社前的鳥居下等我。我幫牠準備的食物也愈來愈多樣,還烹調了貓餅乾、貓罐頭,偶爾還為牠下廚房,請牠品嚐。
那天回家,丈夫坐在客廳等我。
「妳去哪裡?」他問我:「我都找不到妳。」「跟朋友出去。」
是啊,我擁有一個每天在神社等我的朋友。「什麼朋友?」
突然間,我發現,眼前這個男人竟是如此陌生,他不像是陪著我走過十數年的人,
反而像是街上一個過著無聊一生並且即將老去的男人。我對這樣的發現感到訝異,
卻又對眼前這個男人感覺厭倦。「你都要跟我離婚了,還管我交什麼朋友?」
「妳……」他懦懦地問:「妳願意簽字離婚了嗎?」
「我還沒有想清楚。」我坦白地說。「妳到底要我怎麼樣?」丈夫焦急地說:「再
過幾個月孩子就要生下來了。」不知哪裡來的一股勇氣,我對丈夫吼道:
「我還沒想好之前,不想簽字,不行嗎?」丈夫被我嚇了一跳。
「你要結就結,要離就離,那我算什麼?告訴你,我不離婚了!要是她把小孩生下
來,我、我就告她妨礙家庭!」「碰!」我把自己關進房間裡。
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這樣跟丈夫說話。但是,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自己
的婚姻會走到這樣的田地。我坐在床沿,看著那張黃舊的結婚照,那時候的自己,
怎麼能笑得如此天真?那時候的我,真的快樂嗎?快樂是病,快樂是苦,快樂是愚
蠢的做作。
天一亮,我就坐上公車,往神舍去。小黑貓正在石菩薩身後打盹,十分訝異地看著
早來的我。「嗨……」話還沒說出口,就哽咽了。「我……我只剩下你了……」
小黑貓跺到我身旁來,用牠小小的身子在我腳邊輕撫,然後仰頭看我。
「喵。」牠說。我蹲了下來,嗚咽地哭了。牠的前腳搭上我的膝,小小的頭正對我
的臉,杏狀眼睛看著我的眼。牠用牠的天真,凝視我的憂傷。
我被一種專注盈滿,心底起伏的情緒竟然忽地平靜了下來。
「喵。」牠又說。我像是大夢初醒,發現自己原來還活著。
「謝謝你。」我撫著牠的頸。喵。」
準備餵牠的時候,發現一尊石菩薩的後面又走出另一隻貓。那是一隻斷了尾巴的花
貓,想要過來分些食物,又對一旁的我存有戒心。
我丟了一些餅乾在牠面前,牠像是餓了很久,狼吞虎嚥地吃完了。知道我不是壞
人,牠也跳上石椅,跟小黑貓搶食物。我本來很擔心餅乾會不夠吃,沒想到小黑貓
只吃了一
>些,就跑到我身邊來玩耍,把其他的全留給了花貓。
「你真大方。」我對小黑貓說。「喵。」
牠像是考試考了一百分的孩子,驕傲地索討我的撫摸。
我笑了。竹林裡拂來的風很輕很輕,我看著瞇了眼的小黑貓和正在用餐的花貓,內
心竟然爬過一種異樣的感覺。那種感覺像是學會了飛翔,知道沉鬱的陰霾之上,永
遠都會有陽光。從此以後,我追逐著這種感覺,常常在神舍一待就是一整天。
然後我發現,每尊石菩薩的身後都住了一隻貓,牠們慢慢相信了我,一隻隻走出
來,加入小黑貓、花貓和我的聚會。就這樣,我擁有了一群小朋友,牠們會圍繞在
我身邊,又跑又跳,又親暱又嬉鬧。我坐了下來,和牠們一般高,看著牠們看到
的風景,感覺每一張不同的生動的臉。我甚至學會,捉住那種異樣的感覺,
讓它在我體內發酵,讓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都懂得了,微笑。那天,貓群們送我
走下山,我看見山下有一幢公寓的頂樓寫著大大的一個「租」。
為什麼我不搬到這裡來,和我的朋友一起生活呢?就這樣,我搬離了那個不是家的
家。
離開之前,我簽下了離婚協議書,連同結婚照的一半,留在客廳的桌上。
我沒有原諒丈夫,一直沒有;我只是希望,能放過自己。
我知道,那種學會飛翔的異樣感覺就是「快樂」。
快樂是一種病啊,但我希望,它再也不要遠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