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17 17:57:42無聲小豬

憶遊

 
 

  他們那天會到那裏去,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既定的路線與行程,在偶遇的岔路旁,一塊標示著動人心弦的陌生地名的指標牌上,剎那間風化颺散作塵沙。依循沒有里程數的指標牌前進,是冒險的行為;捨棄觀光勝地改道想像中的優境美地,如賭徒的思維。冒險的後果可能是鉅創甚至毀滅,賭局開了盤,難保不會輸得籌碼盡淨…可是最多最終,也不過如此,差別只是落得孑然一身,還是依然有伴。他知道她願意伴他尋路或迷路,也知道倘若未達目的地就耗盡燃油或意外故障,她也會無怨地伴他在荒僻山道徒步。所以,塵沙散盡之後沒有躊佇,傍晚時分,他們毅然駛上一條無從預料的山坡路。
  那裏的景緻竟那般優美,也是他們無從預料的。車子蜿蜒爬升中,忽然駛出沿路夾道的竹蔽與林蔭;豁開的視野裏,一座被微濛的暮靄暈染了蒼翠輪廓的山谷,正安詳閒定地迎迓兩位驚喜的外客。相視一眼,無須一語,他停下車子,隨她走出車門。少了低沉的引擎聲,整座山谷只剩下歸巢的啼鳴此起彼落地唱和,當巢中的呼喚與林間的回應雙雙歇息時,他們就被一片張滿鏡頭的青綠色薄紗,遮蓋成一對相依的剪影。那茂密的樹梢,讓連延遠方的山巒化作層疊的絨毯,而近處茶田中棵棵團蔟的茶樹,彷彿全是綿球。在寧靜的山谷裏,一切都變得輕柔,包括心跳與脈博,包括感動與激蕩。
  趁著他們擁吻時,夕陽徐徐拉下鑲綴在山稜的最後一絲金邊。黑夜即將來臨的宣諭,開始由蟲吟漸漸傳佈四周。山谷傍晚的美景如此令人徜徉留連,想必清晨的山谷在截然不同的時空下所展現的風情,必定值得期待與駐候。她贊同他的想法,即使不說出口,兩人也已靈犀相通了同樣的念頭。
  驅車駛過幾彎山道,找到了第一家民宿;顯明的招牌立在大門口,但電話號碼一直撥不通。繼續行駛至山道盡頭,是僅剩的第二家民宿;除了同樣門窗緊鎖無人看顧之外,連電話號碼都沒有。沒有迷途、沒有意外故障、沒有耗盡燃油,還真的有一處優境美地讓他們實現了想像…在平安地結束冒險與幸運地贏得賭注之後,或許,他們應該要滿足了。她握起他的手,吻去猶餘冀盼而含憾的眼眸。她說想眺望一路上越過的每一座山,拉著他登上了民宿旁的山坡…
  那不是山坡——是山谷邊最高的山峰!
  以為已經隱沒的夕陽,正穿著橙黃透襯殷紅的圍衣,於山峰的另一側彩繪出漫天晚霞。由霧金漸層至暗紫的色調,讓晚霞巧妙地兼容古典華麗與前衛頹廢的風格。雲海緩緩流移波動,漫淹了較低的山巒,剩下三兩座較高的,成了兀立不群的島嶼,又似定錨港外的航艦,隨浪濤浮浮沉沉。雲海底下的山陰處,昏暗中猶見幾朵岫雲蹣跚踟躕;斜曛稀微的山陽處,則有數抹嵐霧飄忽騰伏。
  橫跨峰頂上,若同時立足兩個世界,一個已經黝黯,一個仍舊晰明。他們先是愣著,回神後讚嘆著,旋即如夢似幻地陶醉著。從未親眼目睹的奇異美景,使他的胸膛裏有熱泉向上竄湧,而她的眼睫邊,有露珠向下滾落。他們感覺自己像是寓言故事中受湖神賞賜金銀斧頭的樵夫,因為沒有貪求,於是得到更多。
  美景可以烙印在記憶裡,但無法永遠留映在瞳眸中。當夜晚來臨,天地之間再美的景象都得讓黑幕覆蔽。入夜後,山頂冷風驟起,吹灌他的衣袖,山谷中迷霧縹緲,沁滲了她的髮絲。他們放棄嘗試在車廂過夜的想法,駛回途經的岔徑,它可以通往他們原定投宿的森林遊樂區。那岔徑狹小,路況巔簸,續接的山道雖寬平,卻左彎右拐並忽霧忽雨。歷經一番折騰之後,總算安然抵達遊樂區,他們寬慰欣喜地欲購票進入時,竟被告知因接待大型社團故空房所剩不多,已於傍晚客滿——這是享受美景的代價?或是命運之神不容任何人順遂?他苦笑著,腦子裏有烏鴉振翅聲;她垂首默默,教雲霾黯淡了月色。他們沒忘記自己所得到的美好,但他們此時想起有所得到必定有所失去的道理。
  倒轉車子,循原路下山。悵然與慨歎的心情助漲疲憊的感覺,更甭說當天往返長程路途本就是累人的事。然而事已至此,怎般的情緒或心境都無濟於當下的面對,徒增煩擾讓人分心渙神而已。他將車窗降下一些,讓纏裹雨絲的冷風襲上額眉頰鬢,抖擻頹頓的精神。待瞥見一旁禁不住睏倦盹了一下的她,心底又是一陣疼惜一陣懊悔。他要她放倒椅背,舒服地睡,她說她不累,還能夠幫忙注意路況。於是,一個因為心疼懷疚而堅持要對方接受,一個因為不願獨享而強加辯解並拒絕。原本沉靜的車廂裏,有了刺耳的聲音…

 「喂,哪裏找?」

 「您好,這裏是『山野民宿』,很抱歉錯過您的來電,請問還需要住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