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0-04 23:35:01小梢

密林



當窗外葉子掉落的時候,彷彿是故意怎麼著,聲響地偌大。楓抬頭瞅著我,空氣凝結了一分鐘後,她示意讓我走進,這回她的髮絲褪為灰色,眼睛則是從黑褐轉為琥珀色,一個笑容後她拉住我的手。

白色大宅與季家四姊妹妍、晴、楓、霜,深埋在白霧森林裡。玻璃珠砌起的牆樓,馬賽克引領的小徑,分不清夢與真實的交界。迷途的旅人與幻境,竊取了計時的沙漏,樹梢篩落的光點,襯印在純白色的衣裙,四個絕美的風景,融化在綠影搖曳的塵霧。那些美麗的人兒,令人遺忘膽怯。含著咒語的字句,伴隨著女神們的笑語,對於擅闖禁地的小兔,她們仁慈的寬恕無知的罪行,領我進入聖地。

褐髮碧眼的妍給了敷著葉子的橙色果實。輕輕在果實上敲開小孔的晴,有著水色髮梢與紫晶色的眸。楓始終不發一語,安靜的坐著。霜用她珊瑚色的眼瞧著我,一邊撥弄著如黑瀑般的髮。空氣凍結著,她們給予我自白的機會。耳畔傳來水滴的聲響,方才的大雪已經消逝,窗外落下的是早春的霏霏微雨,妍為我落下了一滴眼淚。

赤色的血水舖滿了廳堂,母親的眼角淌著淚,靜靜地回頭看了我一眼。在我轉頭離去前,母親顫抖的手指向神案上的木盒,我拾著它便往門外奔去。我竭盡所能地奔跑著,只聽聞風呼嘯的餘音,足跡穿過田野越過高山,一直到精疲力竭倒下為止。河水無聲地穿過我的夢境,熟悉的擁抱徒然冰冷,尖石刺穿我的皮肉,但是痛楚不若恐懼襲來,母親搖晃的身軀與遍地的鮮血。

往後的事就像浮濫的連續劇,一名醫生認養了我,他待我甚好,逐漸地,說話不再困難,開始學會悲傷,那夜只剩一抹褪色的紅,靜靜的被遺忘。成為旅人之後,那個木盒一直攜在身邊不曾開啟。直到在亞馬遜河橫越死亡後,我突然渴望明白,母親最後想說的究竟是什麼。捧著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輕輕地開啟塵封多年的疑惑。白色的花瓣映入眼簾,蕊心像是被血沁過地發火。我的頸項泊泊地滴著汗,盛開十五年的花朵,不明白這與母親何干?花朵在掌心逐漸凋零,答案仍舊咫尺天涯。我扯下了身上的衣服,用枯枝沾染碳灰,憑著記憶繪出樣貌。此後的歲月,我帶著這祇圖尋訪世界,五年後西藏的僧侶指著東方「天與地的交界;紅與白的城堡,答案藏在塌陷的秘林」。

天與地的交界,該是在群山之巔。於是我踏上南國之行,遊走在人煙渺至的荒野,終於在這山頭發現謎樣的花朵。始終低著頭的楓突然起身,露出孩子般的笑容,拉起我往後院的方向走去。這個光景令人懷念,母親從前總愛在晨曦帶著我走向村尾的看台。走向看台的路上,總會經過一株老樹。老樹至少有百年的歷史,鄰里的長輩每每談起它,什麼離譜至極的故事都會上場,但是我最感興趣的故事,是這麼流傳的…波達十年會開一次花,在天微亮的時分,待天亮花便會凋零。淡紫色的粉紫花海,我卻一次也沒見著。

楓引著路來到宅後的林裡,停下腳步指著眼前參天巨樹,撥落著髮稍上沾染的淡紫花瓣,示意我往前,巨樹的樣貌熟悉地令人心顫。幾年前的一場天搖地動埋葬了山中小鎮,當然連同波達。聳立在眼前的巨樹,兒時頑皮用小刀刻畫的六芒星,鮮明地像是方才發生。那麼這棵樹是波達?這著實令人困惑。楓握緊我的手,讓我把耳朵貼近樹身仔細聽聞。夏日的蟬鳴、孩子們的笑語、母親的腳步聲傳入耳瓣,心緒氾濫成災。楓拭去我臉上的熱淚,在一個吻與擁抱後,我終於瞭解失去語言,不過是青春期縱逝的無謂抗爭,年少在那一夜未闔眼便結束了,我疲憊地在楓的膝上沉沉睡去。


圍砌在山中的宅第,晨曦篩落的光點,緩慢地肢解愛情的殘骸。塌陷在記憶洪流裡的墓地,恍惚著以為還愛著,其實只是春季末的感冒,無謂深淺。二月,我們揮手道別,為了別人輕蔑的眼神,我在心的領域劃了一塊長眠之所,著手埋葬我們的愛情。往後漂泊沒有歲月盡頭,日子像似鬼魅,穿息在川流之中,枉走在城市的街角,依稀記得曾經愛的很深,模糊是心的顏色。遺失姓名的那天,我蹲坐在馬德里的巷彎,背著唯一的行囊。護照上陌生的文字,寫著“雨”,合該是季節的佐味,怎會成為一個名?用夜晚換取了旅費,踏上尋鄉之途。

迎接來客的是五月濡溼的小島,梅雨覆蓋著大地。我想起到父親的黑髮,雖然記憶被啃食大半,但是依稀能分辨腦海裡湧出的畫面。電扇吹拂的短髮,白色汗衫下的小麥色肌肉,家成為一種擦拭不去的費洛蒙。日記因為漲滿島國的新發現,在行李裡總是亦發沉重。著墨最多的莫過於四季的變換流轉,該是感謝主對亞熱帶的恩典。豐富的植被填滿著山野,山巒上的植物因為高度的不同,呈現了難得的奇景,我像極了初生的孩子,遊走在幽靜古剎、海底礁石、山峰寒原…等。

對樹總有特別的好感,像是通往核心的支柱或是守護大地的命脈,側耳就能傾聽大地的心跳,父親是這麼告訴我的。對著陌生的樹說話,親吻熟悉的樹是特殊的習慣,這樣不同的舉動自然引得鄰近孩子們的訕笑,但是父親卻是值得相信的表徵,至少我不曾懷疑過。後山的油桐是我最忠實的聽眾,一直到父親消失前,那天是秋季的最末,我16歲的生日。

足跡遍佈群山暮靄,記憶中的家依舊遙不見影,除了片段的影像,再想不起細餘,甚至父親樣貌始終只是背影,家鄉情事眼著就要埋葬在綠野裡。一日清晨恍恍惚惚在天微亮之際醒來,那是在山裡的第十天,停留的時間已然超過預期,甚至做好了長期滯留的打算。隻身漫步在薄霧中,足跡穿越綠苔青階,高聳參天的檜木炫燿著華美的姿態,此刻時間彷偌靜止,天空忽地飄起白色的細雪,拾在掌心似沾著絨毛的種子,夢境與現實無從辨別。

白色的宅第在山窟的另一頭,沿著晶亮的碎石小徑繞過一泓碧水,脫下泥土摸濕的布鞋,赤足凝視著稀罕的建物,身上塵世的味道正在分解發酵。不尋常的時間,過度美麗的房舍,如詩的幻境,卻未能阻擋解謎的渇望。當日呆愕在房舍前的模樣,被四姊妹瞧見我的愚蠢行徑,太過震驚對後來發生的一切全無反抗。眼下這些美麗的生物,如透白大石所精雕的肌膚,色彩交融的髮絲瞳孔像極了琉璃水晶。語言成為過度頹廢的文明,交談只稍眼波流轉。而窗外的天候時而天晴,時而雨落,偶然楓落,偶然雪飄。我並沒有因此懂得懼怕,專注著看著發生的一切,千百個答案回盪在腦海中。

逐漸分辨四姊妹的不同後,楓突然緊抓住我的手。她漠然的眼神瞅著我,手卻擰著我發痛疼,我幾乎尖叫起來。窗外忽地刮起大風,門嘎然敞開,密林騷動著媚惑,交纏的紛爭裡恍若有著男人的身影。楓鬆開我的手,疼痛的臂上多了四個對角的菱形,暗紅色的痕像是既存的封印。再次抬頭時,眼前的四人已經消失,莫名的寒意自心底竄出,握著發顫的左手往林裡的方向奔去,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如果剛剛不是錯覺,最起碼有個人可以討論的對象。時間已經接近正午,我仍舊在林蔭遮蓋下微暗的世界摸索。窸窸窣窣的聲響不斷,分不清蟲鳴或是風的低語,細軟濕溽的泥穿透指間,緩慢如溫室的氣息,混雜著腐朽與初生的姿態。汗水浸透著衣衫冷冽襲來,疲憊盤據了肢體,卻也逐漸瞧見男人的背影。他著格子襯衫蹲在地上發抖,對著前方的樹喃喃地叫喚。我輕拍他的背,彎過身看著他的面孔,眼神空洞的令人心驚,這會才發現他喊著眼前繁茂的大樹”媽媽”。我的腦袋像是被流星擊中,呆然地看著他久久無法思索,無法判別回去的路。眼前有一個不能提供協助的生物,夜晚越來越迫近,我得選擇放棄這個男人,繼續在林裡尋覓出口。午後的悶熱蒸散身體的水分,當我精疲力竭又見著男人時,終於撐不住跌坐在濕冷的地上。暮色見現夜晚將臨,我卻無力反抗這一切,當最後一線白晝消失時,男人起身像是著魔似的往大宅的方向走去時,我禁不住疲憊倒在黑暗君臨的世界。



月色微矇篩著那一泓水影,天與地的私密之界,夜晚翩然來駕。環伺山林的絕境,時光未曾侵擾的城堡,白色幽魂滲透似地從樹中流出,失掉生命的單薄空氣,聚攏在白色宅門。

男人坐在客廳中央,圍饒著霧色的氣體,移動停止後氣體漸次地凝聚成體,男女老少變成虛幻的存在。身子雖然透光,卻有著色彩樣貌,衣著打扮也於常人無異。奇怪的是男人身邊有著模樣相仿的幽體,靜靜地看著失掉意識的身軀。

長廊接通夢的序曲,白色光點沾滿繁密的長髮,聖者們翩然來駕,通往異世界彼端之鍵已然開啟。

眾魂們開始闔眼祈禱,審判即將開始。躺在角落的女人同樣是這樣祭典中的牲禮,四位聖者們就定位之後,場面開始有輕微的騷動,顯然意見相左,不過這中間存在的差異,恐怕是綴滿天空的星辰亦無法得知真相。

山裡的住民有一些相彷的傳說,森林裡的聖地隱藏著秘教巫女,每年總有一雙男女命絕於此。當夜晚來臨之時,被魍魎所嗜的幽魂夜夜徘徊不去,哀切之情化成攝魂的力量,每每讓迷途的旅人頹然喪志,終至忘卻本性心性迷亂成為山中野獸。另一派說法就顯得溫和些,那些被朝陽與夜露遺忘的人們,祈求神靈的庇護,此後天上人間再也遍尋不著,因他們醉在夢裡永遠不醒。還有一個科幻的說法,盤據山頭的異地的生物,以美麗的女子樣貌騙取信任,交換專屬於人類的心緒,失去知感的人們被埋藏在山林之下,餵養著綠蔭蒼翠的野地。

白色的窗布被一陣狂風捲起,時間堆疊的星球記事,坦露在虛實難分的氛圍。上古的咒書在長達千年的沉睡,階段性的任務即將昭告天下。遍布的綠樹實為大地之肺,連結著地球的命脈,司長藍色星球的神祇預言地球的末途。先人們悲憐種族的命運,哀求著大地之母的寬容,終而訂下契約。波達一族的使命在此確立,當綠林短少之際,波達族將承受撕裂之痛楚,柔軟的肌膚舖滿枝紋,烏髮散成翠玉滿芽,生生世世吐吶大地的氣息,疲憊不堪的幽體只在月夜才能獲得片刻歇緩。

擱淺在心底的渴望,揉搓成欲念的種子,舞著如風的步伐,踏上宿命的終了。特異的體質背負著巨大的任務,生命的延續成為必然,亦是成年所擁有的抉擇。盈滿水的月夜,隻身前往山林之巔或潛沉至水的盡頭,燃燒全身的氣力孕育新生。水地所繁為女子,綠林所衍為男子,白色的卵子孵化成的小小孩,卻已洞見未來的模樣,嗟嘆命運的排序。勇敢的母親手弒稱之為丈夫的男人,狠心逼走孩子,祈求他掙脫桎梏;另一位父親將孩子托付遠方,獨立積貯承擔一切。時光冉冉孩子們刻意抹滅的記憶,掙脫封印的餘灰,燃起了思念的火星。

子夜第一場流星雨見證了生命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