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5 14:47:50追逐者

短篇:妹妹


  學校的下課鐘響起,因為月考的緣故,只上半天課。今天是值日生的妳提著垃圾,垃圾袋的重量在你手掌勒出了紅線,穿越過聚集在中堂的吵鬧人群,妳走過艷陽高照的操場,到垃圾場將垃圾處理掉後準備回家。
  沿著學校外圍的紅磚道走,妳想著妹妹這時候是不是也準備下課了,不知道她考的怎樣。今天考的數學,最後幾道題,不知道妹妹會不會也算。一路上,妳掰著手指頭演算數學,側背的書包沉甸甸的將肩膀向右拉下,妳往公車站走去,公車牌後一如往常的排了一條歪斜的隊伍,穿著不同學校制服的學生嘰嘰喳喳的讓夏天正中午的空氣更加浮躁。妳迅速朝隊伍後邊排去,向前張望著,臉頰邊汗溼的頭髮貼在臉側。
  妹妹很久沒跟妳說話了。妳想不清楚有多久,也許是爸媽分居以後,也許是考完高中聯考後,或者是上了高中後。妳記得妹妹小時候喜歡安靜的跟在妳身後,她是那樣沉靜的融入身邊的事物,像是十月的河水,除了偶而起漣漪,就只是活著,活著。而不同的,妳總是敏感,像是海綿迅速吸收外在的情緒,然後釋放,那心情的起伏和六月的鳳凰木一起燃燒。除了晚你五分鐘出生以外,妹妹有和你有一樣的眼睛,一樣的嘴巴,一樣的鼻子和耳朵,還有,不一樣的心事。
  妳看到她的背影了,妳有些吃驚,用一種偷窺的心理看著ㄧ個穿著不同校服的自己。她一直和旁邊的同學說話,雀躍的樣子看起來很高興,是因為考的不錯嗎?妳想起當初高中聯考時,母親帶著兩個折凳和礦泉水來陪考,那是一個和現在一樣炎熱的暑天,妳還記得妹妹坐在黑板樹下背歷史,是有關於五四運動,還是什麼百日維新的你已經記不清,但那時候妹妹短短的頭髮在那樣的熱天顯得十分的寂寞,參差不齊的髮尾帶著一種敏感受傷的樣子。妳忘記她考的如何了,只記得自己坐在考場窗邊的位子,看著芭蕉樹寬厚破碎的葉片,隨著風脆弱的飄動。放榜後,妹妹考上了第二志願,妳卻不知道落在何處,勉強上了間私立高中。那是多長的ㄧ個暑假啊,母親的沉默拉長了夏天,你每天面對著房間裡唯一個窗戶,在下午太陽斜照的時候看著灰塵在空氣中揚起發亮的樣子,然後期盼自己能在窒息的時間裡繼續呼吸下去。那樣的炎熱,是全然的安靜。
  排隊的學生愈來愈多,午後的熱氣悄悄鑽入女學生的百摺裙、男同學胸口微敞的襯衫裡。妳覺得悶熱,妹妹好像也是,撈起垂在頸背的頭髮,用和你一樣形狀的手指頭細細拂去頸子上的汗珠。沒過多久,公車來了,擠滿了人。妳拿出公車票上了車,車裡擠滿了學生,妳一手扶著前排座位上的扶手,一手拉著手拉環,妳身邊全擠滿了人,隨著公車移動的節奏緩緩晃動著,冷氣口出的涼風已經不管用,你背上的汗珠在突破表面張力後緩緩的流下,輕輕搔過你的背脊。
  好熱。妳輕聲對自己說。妳一直覺得夏天是一個應該要遠離人群的季節,或是要在海邊度過一下午的時間,而不是擠在這樣狹小、有著鐵鏽味的公車裡。妳是一隻缺水的魚,在乾燥的天空裡夢想著那一絲絲,帶著海鹽氣息的水氣。
  車裡的喧鬧聲漲潮了,一波一波的淹沒妳。妳看著窗口,不銹鋼的窗緣有些黑色污漬,窗外閃過熟悉的街道,那風景像走馬燈般閃過,或是停頓。妳想到自己房間的窗戶,面對著外面的馬路,路人車輛來來去去,妳總把他們看成小時候玩的紙娃娃,無意識的接受操控,走著跑著跳著說著笑著哭著無法思考著。那妹妹呢?她的窗口又是怎樣的風景?
  她從來不說。
  小時後父母親吵架的時候,妳和妹妹喜歡待在房間裡,看著窗外讓時間停頓的雲朵,妳們會躺在靠窗的床上,說著彼此編的,或是聽來的故事,有時候是關於一個落難的公主,或是一頭美麗的獨角獸,還有在森林裡迷路的兄妹和一個笑起來像打雷的巫婆。「爸爸摔東西的時候就像打雷。」,妳跟妹妹說,乒乒乓乓的,妳會站起模仿父親的動作,在彈簧床上大動作的跳著,在摔倒之後和她滾在一起,妹妹咯咯笑著,聲音清脆像清晨的白文鳥,妳們總會玩到父親開始摔東西後,妹妹會牽著妳開始奔跑,跑出房間,跑出家裡。
  很久以後,妳才發現奔跑的妹妹,那樣和妳一樣的背影,是如此無助的向前跑著。你想說,親愛的妹妹,妳的背影是在追尋童話,還是在逃離童話的背面?
  妹妹,妳還夢想著那隻帶來幸福的青鳥嗎?
  公車停停走走,經過了有著大型看版的商場,妳看到廣告上的模特兒兩手張開成大字型往下俯瞰,有著欲飛的姿態。妹妹也是這樣說要飛的。妳們曾經爬上家裡屋頂,面對著七樓下那些你認為如玩偶般活動的人群,那時的涼夏已經午夜,天空一顆星星也沒有,馬路旁的招牌和路燈在空氣中形成了一片牙黃的光暈,妹妹用冰涼的手牽著妳,手指頭有著剪短的指甲,細細磨過妳的手掌,微風將她的頭髮吹起,沒入背後的黑暗中,她看著妳,笑了,妳們手牽著手,向上高舉著,讓風頑皮的穿過一樣的身體。
  「姐姐,我們一起跳下去好不好?」
  公車到了總站,一個大煞車,妳流汗的手反射性抓緊不銹鋼的握把,滑溜溜的,妳在站穩腳步後將手心在百褶裙上反覆摩擦,將快滑落肩頭的書包背好,站在一旁等其他人先下車。
  沒看到妹妹。
  你有點急了,趕緊下了車。總站的人群更多,人來人往的,妳朝四周張望,薄薄的制服因為背後流汗而黏在身上,到處都是人,妳在黑壓壓的人頭中依稀看到了妹妹的影子,趕緊跟了過去。
  「妹─。」妳因為口乾而沙啞的嗓子一時間喊不出聲音,只見到妳拉長了手臂,嘗試不在擁擠的人群裡被撞到而左右閃躲著,踉踉蹌蹌的前進。
  「妹妹─。」妳總算喊出口了,也拉到了妹妹的衣角。
  「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被拉的女學生轉過頭,和妹妹相似的短髮在末端微微地翹起。「對不起,妳認錯人了喔。」,她有著褐棕色的細眼睛,眼裡有著和她長的完全不一樣的妳。
  「抱歉,抱歉。」妳有些恍惚的說,想著妹妹那雙在夜裡痛的發亮的,渾圓的黑眼珠。
  妹妹呢?妳站在人群裡,一下子就被隱沒。妹妹呢?
  事後妳自己回到了家,告訴母親看到了妹妹,她深深的看著妳,眼白裡有著細微的血絲,張牙五爪的像枯樹枝長滿了眼睛。
  她轉身點了三炷香上給了妹妹,喃喃細語著。妳看著她的牌位,不知道她的背影會如此拉長了妳的人生。



2005/8/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