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06 01:20:18哉疹

8‧9‧6‧4



記憶總是模糊得很,好像抓住了些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抓不住。

依稀記得從不休息的爸爸那天難得沒有開檔,我伏在飯桌上看著他打開報紙一行行的細讀著,忽而又會拿筆低頭的寫些什麼。

爸爸沉默著沒有說話,只是眯起他那開始老花的雙眼很用力的盯著報紙,盯著電視看。電視裡的畫面上總是交錯著忽橙忽綠的暗光,隱約間聽到幾響噠噠噠的聲音。忽而看到很多很的坦克車,忽而又看到黑壓壓的一片人潮走在路上,倒塌的石像……還有人,很多很多倒下的人,很多很多拖著及被拖著的人,好像還有些什麼的……記億總是模糊得讓人抓狂,卻牢牢的記住了有一刻爸爸突然抬頭指著他剛剛寫下的幾個字,告訴我的說:「知道這四個字嗎?是『手無寸鐵』!記得啊!看!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啊!」

那天,七歲的我搞懂了手無寸鐵的意思,而且永世難忘。

記憶突然躍到隔天學校的罷課集會,不知怎的,平日喧鬧的禮堂特別寂靜,空氣是死寂寂的,就連我們這些一二年級的小鬼都被當場的氣氛壓得不敢喘大氣。依稀裡我像是拿著老師與在集會前塞給我的講稿,站在小舞台上對著同學大聲的朗讀著,內容全都忘光了,只覺得油印紙上寫著的「手無寸鐵」那幾個字特別刺眼。

當時不知道是那位老師給同學們在白色的確涼校服裙的袖子上扣上一圈黑紗,讀著讀著,抬眼望下去,狹小的禮堂裡都是滿滿的奇異的小黑蝶,黑壓壓的一大片,騷動著,彷彿訴願著師長們黑色的絕熱的悲慟,彷彿就要帶著眾人的哀悼飛到牠們原屬的遠方去。直到今天,小黑蝶偶然還會飛舞在午夜夢迴間,詭異哀戚得總教人從冷汗涔涔中驚醒。

那天,我們沒有唱校歌,倒是唱了盧冠廷的《為自由》。

對於當年,自個兒的記憶總是模糊得很。有點惘然不明種種,但又彷彿能感受到大人們的悲痛;未能明白學生們的爭取,又隱隱知道他們正在做的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零零碎碎的片段矛盾得讓人迷惘,有很多爸爸媽媽抱著兒屍痛哭的畫面,有樣子很討人厭的中年對著鏡頭說著:「……沒有發生任何傷亡,沒有打死一個人。」年幼蒙昧著實搞不懂如果真沒有打死一個人,那到底一具具的死屍是怎樣來的。

真正從文字及圖片中知多了一些,認出那個討人厭的大叔就是戒嚴指揮部發言人張工,開始明白當年的傷痛,並深深感到震撼的,卻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縱使記憶模糊零碎,年幼的我卻總是牢牢的抓緊著僅存的片段,不曾忘懷。

事實像是被中共一層層的包裹得密不透風。眾領導人口中,沒有屠城,沒有鎮壓,六四二字更隻字不提;然當年青春的血肉卻又是赤裸裸的暴露在你我跟前,讓人不得不注視沉思。

並不奢望有所謂真相大白的一天,要知道政治裡從沒有真相,真相裡總隱藏著另一個真相,擺在桌上讓人看的是一個真相,桌底下的又是另一個真相。只是祈盼當年付出的許多血肉,會有被權力者承認其價值的一天。

英國的夏天日長夜短,晚上十時許,待陽光盡數退去後,我開起了一個人的燭光晚會。

燭光之中,小黑蝶又悄然起舞,火光映照在墨黑的翅膀上,殷紅得讓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