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芳老師：教學是人格嶄露

    冬訓五天和長達十六周的學期作文班最大的差異是，在時間上形成高速高壓的壓縮，我們不能像日常學期這樣精雕細琢，而是必須掌握大方向，給孩子們一種足以遵循的信念和原則。循著「說好話」、「負責任」、「團體感」的集體價值，相互認識、團隊配合，藉由全開圖像完成，表現團隊，同時也凸顯出自己的特點；春聯製作，封面設計，典故傳說，深入認識創作坊空間精神；再經由各種依循「魔法三」展現不同層次的童話討論，從〈三隻小豬〉、〈三隻小熊〉、〈三顆檸檬〉到〈三支箭〉，對應《作文解憂法寶店》的神秘魔法；再從〈「我」這家公司〉的冰族、火族、厭族、閃族和透明族，延伸到《元素方城市》電影欣賞，分組討論出印象最深刻的三個畫面，相互印證、檢視，理解作文學習不是技巧的模擬，而是生命的實踐。

    這時，更能凸顯出作文教學是一種想法，而不是技術，一個精彩的作文老師憑藉的不是教學技術，而是人格特質的嶄露。教師在面對自己時，必須先承認自己的限制，減低內在矛盾與消耗，因為，世界上並沒有一套作文教學的標準，只要孩子們共同接受這些限制，很快，就可以轉化為教室的特點。

    在生活秩序上我一直非常愚鈍，孩子們跟著也常常「脫線演出」。冬天很冷的時候，孩子們會張開手做出怪叔叔狀大聲說：「老師，我的臉很熱，妳可以用兵冰的手來冰我！」；有孩子在上廁所前先把頭探出教室「汪汪」兩聲，接著回頭笑咪咪地報告：「老師，外面有一隻狗」，教室裡極輕易就洋溢出自由歡愉的氣氛。

    因為我從不為自己的經常性出糗暗自憾恨，就覺得面對教師角色的內在質疑與拉鋸變得很少，儘可能豐富開展出自己的優點。我非常相信孩子，所以，孩子們急於和我分享一些天馬行空的「怪譚」，以致於常常可以在他們身上學習到許多「非常人常理」的軌外知識。孩子告訴我，把膠帶貼在眼皮上，忍耐著不要撕下，直到潰爛、結疤，最後會變成雙眼皮，我實在太驚奇了，藉此寫了本少年小說《魔法雙眼皮》，出書後，學生們又擠在我身邊和我討論，有一個更簡單的方法是，用墊板在適當的距離上反覆劃眼皮，一個學期後就自然無痛成功。

    很有趣吧？和偏向「教師單向輸送營養給學生」的教書工作相較，作文教學最大的意義在於，「教師」、「學生」，以及聯繫教師和學生之間的「輸送、接受與分享」，三個要素是均等的，各自具有活潑的動能和不可測的未來性，以致於任何一個作文老師在準備教材最初，一定要預留發展與變化的空間，接受「不能掌握」其實是最華美、也是最和諧的結果。

    2024年冬令營的電影欣賞，因為有毓庭老師真實的生命鏡射，孩子們討論起來就特別動人。    2.毓庭老師：電影是生命鏡射

    《元素方城市》是導演Peter Sohn的自傳式電影，劇情裡關於雜貨店經營、語言落差、弱勢處境等段落，都直接反映出他的父母如何從韓國移民美國，以及他與弟弟身為第一代韓裔的處境。

    Sohn在幕後花絮紀錄片中，特別分享了一個他很難忘的時刻：英語對他和弟弟而言是母語，所以兄弟倆就成為爸媽與外界溝通的翻譯，但他們的韓文程度又大約只有三年級，使得他其實無法將爸媽的意思，完整表達給外人。這份奇異的虧欠感，最後勉強在弟弟的太太、一位嫻熟韓文的韓裔女生身上，獲得緩解，不過因為他自己又娶了一位白人女子，而讓整個家族的交流仍充滿一定的落差。

    就在這段表白裡，影片來到Sohn帶領攝影機，走向現實中雜貨店的某個角落。他說，以前這裡是辦公室，上方有台電視，但喇叭壞掉了，他和弟弟只能看著無聲的卡通，自由推測劇情。他弟弟補充道：我哥哥應該就是在那裡學會畫畫的！

    想像Sohn在那台電台的螢幕下方，著迷望向螢幕裡跳動著卡通人物，終於在那寂靜的一刻，他的表達不再受到為難，而開始活躍。他不用為了父母或白人的一句話、一份合約，久久繞在其中，思考究竟要怎麼說才適合，而是跟隨無盡的線條變換，與一隻老鼠或飛魚上山下海。甚至那台無聲的電視，就像收音機切換時，準備按下啟動的預備，為他往後的人生，打開這個家族的新的機會。

    看到這一幕，想起好多年前還在西雅圖唸書時，快要離開的那幾個早上。坐在琴房裡，一個音也吹不出，偶爾嘗試幾個長音，伴隨而來的是雙頰抽搐，竹片整個密合。而在那段寂靜前，我陸續聽著不同老師、同學給我的嘴型意見，不同國家、不同年紀的建議，如同Sohn在影片中提到他始終理解不好的字句，但還是得硬著頭皮聽。而這些聲音，突然之間就在陰鬱的冬季沈默了。

    我開始收拾行李，準備回台檢查。蹲在床邊整理書籍、衣物時，由於狹小的套房兩面開窗，身體就像置身在雨與冷冽中。確定要休學的那次個別課，我老師邀請我到她任職的劇院，參與《胡桃鉗》演出。我沒有拿樂器，只是坐在樂池裡，從團員的角度看指揮、看他同事工作。就這樣，我第一次觀賞《胡桃鉗》，看的不是芭蕾舞者的身姿，而是美國樂手的習慣。

    結束後，老師開車載我回家，路上她開玩笑和我說：之後不是師生，可以去Bar喝杯啤酒囉！我也笑著說好，像Portage Bay始終依稀的燈火。隔天在琴房，仍是幾近無聲，但看著鏡中的自己，似乎有什麼念頭開始動起來。

    一如Sohn在說這台電視時，它早已不在，我也好多年沒再想起這些，只是面對這份特殊的寧靜，恐怕是刻意忘記，也會忍不住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