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秋芳:從葉石濤、鍾肇政、鄭清文和李喬的台灣書寫勾勒少年小說的傳統與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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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秋芳,臺大中文系,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著有童話《床母娘珠珠》;少年小說「光」之三部曲《魔法雙眼皮》《不要說再見》《向有光的地方走去》;《山海經》新詮《崑崙傳說》三部曲;經典重述《有了詩就不一樣:來讀詩經吧!》《做自己的煉金師:來讀論語吧!》;論述《台灣兒童文學初旅----兒童文學的遊戲性》;編撰95年~97年、109~110年度童話選。
創作坊的大小朋友們,大家好!
剛過了二二八連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靠近台灣思索同時,曾經逛逛書店、翻一翻書,認識我們生活的世界?
1.台灣文學的營養
這些年,因為家長關心子女教育,圖書印製技術突飛猛進,出版社大量引進西方優秀作品,本土創作獎項與各種不同的好書評選標準,蓬勃了書籍的創作與出版,慢慢拓寬了青少年的閱讀視野。然而,少年小說一方面因為創作人才疏於經營,作品量很少,另一方面也因為發表及出版的空間有限,優秀創作者不願投入,然後出版業更不願在冷僻的青少年出版範疇裡單打獨鬥,少年小說在質與量上,不得不形成惡性循環。
當翻譯作品夾著得獎光環進入台灣市場,在精美包裝及廣告衝擊下,台灣本土少年小說作品被擠壓得褊狹而侷限,加上青少年在價值認同與追尋上,日益物質化,學習與吸收的內容,多半都是傾斜的外來文化,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不同背景的青少年具有或多或少的普遍性:
1.流行觀點:沈溺言情,熱中熱門話題,喜歡速度和刺激,追逐圖像化的動畫、漫畫、遊戲、偶像劇、愛情小說、服飾裝扮……,有從俗從眾的需要,卻又隨時隨地標榜個性,其實需要集體標籤作護身符。
2.非台灣觀點:無論是日韓傾向、歐美傾向或傾向各地區原住民風潮,都叫做「流行」,唯獨對「此時此地」充滿質疑與挑戰。這種叛出與摸索的心理狀態,其實非常符合培利.諾德曼(Perry Noldeman)在《閱讀兒童文學的樂趣》一書中獲得兒童文學界普遍認同的「Home-Away- Home」文學觀點,青少年經歷推翻與質疑之後,才能努力建構出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
在青少年不可避免的叛出與摸索過程中,少年小說,原來應該是最理想的學習憑據。可是,由於閱讀環境匱乏、升學壓力緊繃,青少年很少藉由少年小說去認識這個陌生而又充滿魅力的成人世界,反而透過立即、快速、簡單的理解模式,成長為另一種立即、快速、簡單的「非文學世代」。
對於這些青少年的「流行觀點」與「非台灣觀點」,我們不需要也不應該加以譴責,應當以寬容而理解的方式,一起享受這陌生而又越來越豐富的「成人世界」加在他們身上的諸多「樂趣」、「了解」與「資料的獲得」,和青少年同步體驗閱讀與成長的喜悅,另一方面,更要在「流行觀點」與「非台灣觀點」之外,理性呈現「台灣觀點」。
所以,我們也可以藉由本土小說成人作品的爬梳、整理與導讀,拓展少年小說的台灣風情,提供青少年另一種選擇機會,試圖在這場「成長的拔河」裡,一起走入一個醞釀、緩慢、深沈的「文學世代」。
當我們努力拓展少年小說的台灣風情時,不要忘記,「教育」與「道德」是附屬於文學身後的小禮物,我們仍應該像青少年一樣,開開心心地,在嶄新的台灣文學領域裡,發現「樂趣」、「了解」與「資料的獲得」,然後才有可能,把這樣的「樂趣」、「了解」與「資料的獲得」,一起和青少年共有、共享,才能選擇一些懷抱「台灣意識」、具有「青少年特質」的小說,重建「台灣經驗」,引起感情共鳴,為青少年提供在傳統中創新的資訊與視野,藉以了解另一種寬闊的生活世界。 2.葉石濤,青春盎然的生命力
充滿自省精神的葉石濤,可算是台灣文學運動裡的一座指標。從小優渥的環境讓他接受大量歐日文學情調薰染,中學開始寫小說,十九歲首次刊出,從他自己率先批評的「耽美而逃避現實」的作品裡,慢慢摸索,越來越傾向台灣風土人情的描寫,這是他後殖民意識的甦醒。
八○年代完成《台灣文學史綱》之後,他重拾小說之筆,完成在文學版圖裡十分耀目的《西拉雅末裔潘銀花》,以一種天真爛漫的陽光筆觸,描寫平埔西拉雅族女子潘銀花,經歷五個男人、生養三個孩子的成長過程,間接呈現台灣在日據時期、二二八抗爭、白色恐怖、休養復建……等不同的時空背景,然後在天寬地闊的氛圍裡,土地買了,房子蓋了,唐山人、福建人、平埔族人,同心協力平和歡喜地住在一起。
從潘銀花的青少年期開始寫起,隨著生理、心理、經濟、社會的層層啟蒙與成長,在異族情調的描述中,男女互動,生活經營,全都奔放著陽光般的熱情,幕天蓆地,無限寬闊,無論經歷過任何人事變化,潘銀花總是熱烈地享受性、愛、土地、陽光。因為不同的價值判斷,書中並不刻意避免性描寫,潘銀花一連串異於平地女性的人生選擇,不想被平地人豢養成荏弱爭寵的小妾,半夜帶著自己的兒子逃走,重新去建立屬於自己的王國,讓兒子跟自己姓潘,高高興興地生了幾個兒子就可以在祭祖靈時升上幾面旗子,讓人得有機會,重新思考單一的文化價值。
考慮到生活在「此時此地」的青少年對性與愛的好奇和迷惑,以及他們所接收到迅速而無遮掩的資訊和貧乏的諮商環境,《西拉雅末裔潘銀花》的內容,究竟適不適合青少年閱讀?是不是應該提供這種機會,讓他們相信,世界原本是一座美麗的繁華花園,其中含藏著很多不同的人,很多不同的機會,很多不同的可能……
還有一種更安全的「適合閱讀」方式,通過適當的刪節與改寫。一如廖輝英刪改《油麻菜籽》的暴力現場為少年小說《草原上的星星》,周芬伶把同樣的體裁處理成童年版《醜醜》、少年版《藍裙子上的星星》、成年版《妹妹向左轉》,我們也可以略過《西拉雅末裔潘銀花》書中性刻畫的細節,保留青春盎然的生命力,多元的價值,以及和每一個青少年一樣都要經歷的,成長的傷痛,智慧的啟蒙,和永遠要向更美好的遠方走去那種大無畏的永不放棄的勇氣。 3.鍾肇政,徬徨和掙扎
和篤信「行動至上」的葉石濤完全不同的是,鍾肇政延續十九世紀舊俄小說裡極端「思考亢奮、行動遲滯」的知識份子傳統。在愛情上、在求學上、在生命許許多多人生選擇的轉捩點上,他都一次又一次經歷著軟弱、痛楚、衝突,在渴望與不安中自我煎熬,而又不得不堅持理想、忠於自己,鍾肇政回憶錄的書名就叫做《徬徨與掙扎》,那是他一生永遠都不可解的生命顏色。
升學考試失敗,備受戰火折磨,從軍失聰,光復後考入台大中文系後又因聽覺障礙輟學,心愛的朋友和情人相接猝死,語言斷層,自學苦修中國語文……,然後,二二八,白色恐怖……,鍾肇政一生中最動人的質素就是在這一連串的痛挫橫阻中,一邊驚惶著,一邊卻又堅持著做每一件他想做的事,寫小說,編雜誌,辦「文友通訊」,一個人負責召集、聯絡、謄寫、印製、寄發,他這種無聲的「文學運動動力火車頭」的精神,成為持續一生的重要特質。
這樣的鍾肇政,當然不是天生壯闊的那種生命原型,真正可貴的是,他克服了自己的脆弱與恐懼,一往無悔地往前走去。這是他身上最深沈的勇氣,也是我們在少年小說裡最容易看見的要素,啟蒙與成長。
大部分的青少年都和鍾肇政一樣,在從「兒童」跨向「成人」的這個過渡期,充滿渴望與不安,充滿徬徨與掙扎,然後在一連串橫逆與考驗的人事變動中,克服脆弱與恐懼,一往無悔地往前走去。鍾肇政在這反覆懸盪的渴望與不安、徬徨與掙扎裡,寫下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魯冰花》,當然也寫進了青少年不能讓別人靠近的內在禁區,跳過「成人文學」與「兒童文學」的藩籬,不分年齡背景,經過時空考驗,受到大眾一致的喜愛。
什麼樣的作品最適合青少年閱讀呢?應該由青少年決定吧!
我們也可以用同樣的標準去檢視賴和、張文環、鄭清文……等更多並不刻意為青少年寫作的作家作品裡的「文學性」、「人文性」和「技巧性」,還會發現更多「少年小說」的可能性,放大到更寬闊的時空範圍裡,提供更多元的作家作品,讓青少年有機會在閱讀上得到更多一點的自主性。也許,通過刪節與改寫,我們還可以把台灣少年小說的起點往前推得更早,耙梳出更多、更好、更被青少年喜歡和佔據的成人文學作家與作品。
當我們以「文學性」、「人文性」和「技巧性」這三個標準來檢驗,更可以發現,許許多多暗示性濃厚、衝突強烈,而且描寫素樸簡淨的作家和作品,拓展了少年小說的版圖,也豐富了少年小說裡的台灣風情。 4.鄭清文和李喬,雙聲疊唱
1932年出生於桃園農村、又被新莊叔父收養的鄭清文,看盡「鄉村」和「小鎮」兩個地域背景在社會蛻變中的扭曲痛苦,台大商學系畢業後,任職華南銀行四十多年,籠罩在他成長過程裡那些舊社會的人情事故,那些不斷壓抑著的真情摯愛,始終不曾從記憶中褪色。他不像一般台灣文學的傳統,傾向直接敘述(telling),反而服膺俄國契訶夫的寫作信念,作家是時代的見證人,同情弱者,主張再重大的情節只要輕輕點到,一如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以輕描淡寫的筆調展現(showing)人事物的移動。
他的小說多半只透露十分之一,用很節制的角度寫一些不是最悲劇的人物,愈簡單,愈豐富,並且都回歸到日常生活,在幾近清冷的文字底下,真情烈愛,都在看不見的底層暗潮洶湧。除了為孩子創作的《燕心果》和《天燈.母親》,他創作了兩百多篇短篇小說,兩篇長篇小說《峽地》《大火》,全都符合「文學性濃厚」、「衝突強烈」、「描寫素樸簡淨」的標準,不是刻意為青少年創作,但是在淡筆中有很多年輕時回首惘然的成長經驗與啟蒙領悟,很能引起青少年共鳴和感觸。
同樣也寫了兩百多篇短篇小說的李喬,本名李能棋,1934年生於苗栗,比鄭清文小兩歲,生命活力卻不知道活潑多少倍。
鄭清文寫《台灣文學的基點》;李喬寫《臺灣人的醜陋面》《臺灣文化造型》《臺灣文學造型》《臺灣運動的文化困局與轉機》。鄭清文很少參加文學活動,只是在一個人的角落裡靜靜書寫,即使在得過台灣文學獎、聯合報小說獎、文藝期刊聯誼會金筆獎暨主編獎、吳三連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桐山環太平洋書卷獎、台灣新文學貢獻獎……那麼多肯定之後,仍然一個人安靜著;李喬熱鬧多了,接辦《台灣文藝》雜誌,完成長篇小說《寒夜三部曲》《情天無恨》《藍彩霞的春天》《埋冤.1947埋冤》,致力台灣文化改造運動,擔任台灣筆會會長及全民反迷信協會會長,在專欄寫文化遠景,用方塊批社會亂象,濃縮譯介《寒夜三部曲》進入英語世界,企劃執行公視文學節目介紹台灣文學,配合第一部客語連續劇「寒夜」的拍攝,在慈濟電台主持客家節目,擔任總統府國策顧問……,得過吳三連文學獎、台灣文學獎,以及被視為台灣諾貝爾獎的台美基金會社會科學人才成就獎。
奇怪的是,這樣輕描淡寫的鄭清文,和堅毅豐饒的李喬,居然是好朋友。鄭清文習慣在小小的細節裡書寫台灣風貌,把這種微小擴大為一種無所遁逃的共同人生;李喬習慣在一個巨大的框架裡書寫台灣命運,可能疏漏了一些珍貴動人的細節。
一輩子執著於台灣書寫的李喬,從《結義西來庵》的抗日、《寒夜三部曲》的土地悲歌,到《埋冤1947埋冤》的二二八控訴,最後在小說《咒之環》裡,回到平埔族最後一個巫師死亡前向全台灣居民的詛咒,提醒每一個人,我們必須奮力從詛咒裡解脫。這樣強韌的創作者,文字底層總藏著強烈的生命力,充滿了意志和力量。讀師範時為了考試,苦學「心理測量學」,熟悉各種不同的性格測驗、性向測驗、智力測驗的全套理論和實際操作,然後到學校從事輔導工作,一次又一次和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問題家庭、問題學生互動拔河,這些經歷,讓李喬心痛而又沈重地以校園吸膠為主題,為青少年寫了《青青校樹》、《強力膠的故事》,烈烈如焚,以長江黃河的奔騰之勢傾出千言萬語,創作者恨不得立即經由小說,跳到讀者面前來控訴或訓誡。
鄭清文完全不是這樣。他融合幻想與寫實的青少年作品《天燈.母親》,全書篇目從〈春天早晨斑甲的叫聲〉、〈初夏夜火金姑〉、〈夏天午後紅蜻蜓〉、〈初秋大水水豆油〉、〈初冬老牛送行的隊伍〉到〈寒冬天燈母親〉,藉著一個十一指小孩的痛苦與掙扎,思慕逝去的母親,從一個小小的點寫起,呈現「永遠不會改變」的時間和「不會永遠存在」的空間,記錄那些即將消失或已經消失的古老農村,強調自然界的一切都有生存的權利,同時也無限放大到暗喻整個台灣過去的史實。 5.在傳統中創新
當ChatGPT因應社會新聞、基礎學術、文學文本、電影劇本……,流暢地處理寫作命題,有些候甚至比真人更專業、博學時,如何在傳統中創新、在悖離邏輯中創造,就成為嶄新的努力方向。
2022年底,客委會主委楊長鎮表示,為了整理李喬先生全集,必須克服各種困難,包括彙整不同出版社和報紙投稿,工作團隊花了很多精神到全國各大圖書館找出來他的作品,很多作品甚至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因應即將發表的第一階段發表會,以及期盼在李喬老師生日(6月15日)前完成的全集。這個月,我們就先來認識葉石濤、鍾肇政、鄭清文和李喬這些台灣書寫前行者,如何勾勒出可以看見新時代的青少年情懷。
當我們對照閱讀他們的作品時,不但可以看見兩種迥異的生命形態,還能在兩種迥異的創作風格中,深入思考少年小說幾個重要的命題:
1.在創作者的心態上,葉石濤、鍾肇政、鄭清文這類「為情志而書寫」的創作者,和李喬這類「為需要而書寫」的作家相較,甚麼樣的創作行為更真摯、更能表現一種純粹含藏在作品裡的生命力?
2.在作品的內在特質上,談人格教育、談校園問題……這些「為孩子的人生鋪路」的嚴謹少兒作品,和充滿幽默、遊戲、愛與迷惑……這些「讓孩子沒有目的的感動」的文學觸角相較,會在作品中發展出什麼樣不同的風貌?究竟哪一件人生功課,對孩子更重要?
3.在孩子的閱讀行為裡,兒童觀點與文學觀點如何整合?教育需要與遊戲需要如何兼顧?純粹的情志書寫,會不會對孩子的影響深一點、也久一點?
閱讀這些充滿台灣時空色彩的作家作品,最初的收穫,當然是對於文學質素的欣賞與學習;其次,認識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不同的文學風格,許許多多用心生活過的創作者,各自留下令人難忘的文學典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是,體認文學的厚度,來自於無止境的時空上的累積,尤其在台灣努力建立「民族主體性」的此時此刻,透過文學,正好可以讓我們重建、重新發現這些「一度被消音的永恆的歷史」,我們認識、吸收,直到有一天也走入歷史的一部份,希望我們都有機會,增加一點點,文學的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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