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茵:穿走過生命中的一帶一路
林茵,出生台中,在大肚山下長大,目前定居在桃園青埔地區。看起來不像雙魚其實非常雙魚,從小到大似乎一直在風中尋覓什麼,所以從數學、念到音樂再念到兒童文學。在國小職場待了30年,歷任桃園宋屋國小7年校長退休後,接手乾坤詩刊社社長。喜歡幻想,出版童詩、童話、科幻等童書。
親愛的創作坊大小朋友們:
生命是一條單行道,只能前進無法迴轉;生命是一道溪流,匆匆奔赴無法預見的前方。
出生大肚山下、蝸居桃園高鐵地區的我,那些微光中的風土和景致不時會縈繞心頭。回想過去五十餘載的生涯,赫然發現我的活動範圍幾乎圍繞著一條路和一條溪,那些蒼蒼橫滿翠微的時光,在我心上留下了豐富難以抹滅的印記。
然而,我寫作,寫詩歌寫童話寫科幻寫小說,獨獨少寫散文。只因我不喜歡披露自己的心情,不習慣讓那個隱藏的敘述者「我」在篇幅中大量呈現,而我又極不願意造假或虛構,所以索性少寫或不寫。直到此時此刻,有生命中的樂音緩緩響起,終於,得了機會和大家素面相見。
1. 序曲:大肚山下的孤獨星球
我是大肚山下長大的孩子,家住在省道旁,也就是貫串台灣南北的台1線,長大後我才知道它的正確名稱,然而家裡人還是習慣叫它省道。我第一所就讀的學校追分國小就位在省道旁,和我家都在省道東側。上學的日子,我從省道旁的家往南走大約1公里的路程去到學校,放學後再沿著省道往回走,晨昏如是。有時候從事裝潢業的父親會載送我,也是奔波在這條道路上。
我不在那兒出生,出生的地方在省道東邊大約500公尺,一個叫做福山村的閩南聚落。爸爸的老家在村落入口附近,5歲時我才隨著父母舉家搬到大馬路旁。
我們遷出的時間甚早,新家沒有左鄰右舍,加上位在兩個村莊之間,離兩邊學校都遠,讓我居住的地方像一顆被遺忘的小行星。小時候,假如書寫家中的地址,寫社腳村可以投遞到,寫福山村也到得了。由於和其中任何一個村落都有段距離,人煙不多,以至於我小時候沒有玩伴,書籍是最好的朋友,造就我童年極度害羞內向的性格。
有一件真實發生過的事件,可以印證我所居住的地方的確是顆孤立星球。
就讀追分國小期間,二年級學期中,級任老師把我叫到跟前,遞給我一個牛皮紙大信封,裡面有我的學籍資料和橡皮印章,她叮囑我次日開始去大忠分校就讀,因為分校二年級的學生人數不夠,上級來考核不會過關,要過去撐人數,而我家離那兒最近。於是第二天起,我就改成沿著省道東側往北走大約1公里,再右彎拐進社腳村的聚落,前往大忠分校就讀。
學期結束,要放寒假的前一天,新老師一樣把我叫到跟前,將我的學籍資料和印章放在大信封袋裡還給我,輕描淡寫地說:「下學期開學,你可以自己決定要繼續來這兒還是回原來的學校去。」
當時才8歲的我,並沒有給老師答案,那位老師也沒有要我當下給他答案,直到下學期開學,我順理成章地回到原本的母校就讀,從此沒再見過那裡的老師和同學。日後那所學校獨立為大忠國小,一直到現在,那兒的「露水老師」、「露水同學」的名字,我始終想不起。
上學放學,我一直走在這條省道旁,沿著東側路邊,在學校和家裡之間往返。這條路,從我家往東邊過去數百公尺是人煙稠密的村落,就是我出生的福山村,村莊再過去是連綿的大肚山,它的主脈和小支脈層巒疊翠,向北向南延伸,盤據著路人的視線,從省道望去,彷彿一條老牛和依偎的小犢們,溫和的蹲踞在那兒,遠望只看得見露出村落建築的高聳牛背。
大肚山以它的舒坦和包容,照看著我上學和放學。清晨,小學生們陸陸續續到了學校;傍晚時分,排著路隊集體離開。走著走著,小朋友們就各自到家了,走著走著,最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雖然我有哥哥、弟弟,但是他們和我並肩而走的時間並不多,總是留下我繼續走,繼續幻想,繼續害羞,繼續活在自己的孤獨星球中。
那條道路往西也有聚落。我居住的那顆小小的星球,往西邊望去,除了傍晚紅霞總是燒灼天邊,美得令人傷感之外,離大肚溪並不遠,過去離海也不遠,那裡有個村落叫做營埔,小時候我偶爾會去省道西邊的同學家玩,他住在營埔進去的叫做船仔頭的小地方。海潮已經退遠了,但中部土地那種潮濕溫熱的氣息,總讓我一路幻想著鹹濕的海風正在拍打眼睫,我的童年就在饒富鄉土溫潤氣息的地方度過。
六年後,我到學區所在的大道國中就讀,最初它離省道有一小段距離,後來新開了外環道,新路取代了舊路,成為省道的一部分,所以那所國中之後一樣位於省道旁。
大道國中到家裡有段距離,因此公車取代了雙腳,在省道上轆轆來回。當時搭的是省政府公路局的公車,車身有紅白藍帶狀條紋,車頭像男生制服圓盤帽帽緣的那種,我們管它叫做「公路局」,放學時住得遠的幾百個學生就靠這種公車接駁;每到傍晚,集體放學的學生挨挨擠擠,得要好幾部「公路局」才疏散得了。
上了一天課,揹著沉重的黑色帆布書包,大家排隊等車等乏了,遠遠看到公車,前頭的人就會喊著:「公路局來了!公路局來了!」
於是黑壓壓的幾百顆頭顱開始躁動。那年代國中放學時間晚,暮色總是驟不及防的下降。無數個年少春衫,像被鎮鎖在玻璃盒中的搪瓷娃蛙,如今隔著玻光望去,氤氳中總有些暮色四攏的蒼茫與苦澀。
國中畢業之後,多了編號105路的仁友公車,我們管它叫做105。
「105來了!105來了!」像駝鈴聲一樣動聽,搖醒了無數晨昏,行進在省道台1線乙線上,載著我進入台中市城區,轉進台中師範專科學校。五年的養成,剛滿20歲,我成了站在台上牧放五十多匹小羊的老師。
教了幾年書嫁做人婦,北上到客家庄。調職之後,我所任職的學校不意就在省道旁,在省道的西側路邊。彷彿童年的那條省道一路往北,牽引著我到中壢落腳。我在省道西側的新街國小執教二十個寒暑,從老師到組長到主任,無獨有偶,日後我擔任校長的學校,居然也位在省道旁,和我娘家同一側,都在東側。
我偶爾想著,假使我有體力有時間,是可以沿著省道串起過往歲月中的粼粼波光的;從我童年就讀的追分國小一路沿著台1線省道往北,走經過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娘家,往北經過大忠分校所在的村落外頭,再往北走大約3公里去到我的國中母校,接著續走約莫150公里,到達我擔任學校首長七年的宋屋國小,此前都在東側;再一路往北約3.5公里,去到我出閣北上之後任教了二十年的新街國小,在此終點轉為西側。
半百之前的活動場域,幾乎都在這條路上了。
教書生涯的最後七年,無意間開啟了一條溪流及一道古圳的探索及守護,自此和這條玉帶般的溪流結下不解之緣。
我初任校長的前兩年,桃園尚未升格,平鎮區還是平鎮市,103年夏天,學校接下了平鎮市環境教育亮點計畫,擘劃了一套環境教育繪本,第一本叫做《出入平安麒麟城》,細數平鎮的歷史風華、地理風土,書末我特別敦請美術專業老師編繪了「麒麟城大富翁」,保留傳統「大富翁紙上遊戲」的形式,轉化為在地廟宇及重要建築,提供寓教於樂的學習;第二本叫做《源遠流長老街溪》,對象是宋屋國小東邊,最近處垂直距離離宋屋國小大約300公尺,實際最短路程約為700公尺的老街溪。
由於我不願直接引用現成的資料,希望能更審慎的書寫,於是利用暑假期間,央請在地耆老陪同去實地探勘。我們從學校附近的老街溪出發,往南逆溯到伯公潭,再往南繼續考察,前後長達兩個月,開車加上走路,斷斷續續來來回回在星羅棋布的水源之間找了近千公里。當時我們溯流到龍潭大池,往南推進到風櫃口埤,這裡散布著數個小埤塘,匯流往下;再往南繼續推進到龍源國小北方的深窩子,最後在冬瓜山的林子裡看到一個水窪,連月的乾旱,它看起來只比窟窿大些,這是老街溪上游兩大支流中的一股——南勢溪最初的源頭;其中,風櫃口埤往下是一脈的水流,往上則多入在地底;我們也探勘出作為主脈的這條南勢溪,它的水源另有部分來自中華映館股份有限公司龍潭廠附近的南蛇崎。另一方面,我們還探查了老街溪另一條支流大坑缺溪的源頭,一樣是往上鍥而不捨的溯源。
最後的焦點停留在伯公潭。這是老街溪上游兩大支流匯流處的寬廣河道,狀若深潭實則非潭,周邊環繞著三座土地公,香煙裊裊神靈庇佑,是大約280年前此地先民渡海來台墾拓、原漢爭地的所在。正在此時,我們無意間發掘了入水口就在伯公潭的「八字圳」,後經考察,發現它是桃園第一大人工古圳,長達7公里,當時它已幾乎全數湮滅於地底,消亡速度甚鉅。103年底桃園升格,次年初我組織學校和社區團隊前往桃園市政府環保局申請守護計畫,開啟了八字圳復刻之路迄今。
我將該團隊命名為「神隱少年團」,設計圖像為廣大田園中的一條黃龍,以此對照宮崎駿動畫《神隱少女》中消失於地底的琥珀川及河神白龍,來隱喻守護對象來自田壟間,為從黃泥巴裡被人工挖掘出的八字圳。當年夏天,市政府文化局「文化資產保存」審查委員到此會勘,認為遺跡已幾乎消失,「不具保存價值」,幸好此前已另啟動環境保護局相關計畫,從環境教育觀點開啟守護之路,青史幸未化成灰。
附帶一提的是,過去我在省道一路旁的新街國小擔任主任13年期間,曾有前後超過10年的歷史建築守護經驗,中後期並主動組織團隊,保存活化了位於新街國小校內的歷史建築日式宿舍,出刊守護出版品,且串聯了桃園文資特攻隊及其他縣市有志之士。該歷史建築由學校層級主動發起保存,尤其是人力窘促的國小,較為特別。當時申請文化資產保存的登錄資料全數出自我手,更有為數不少的網站披露,因此到了守護八字圳時期,概念已備。後者賡續也有不少團隊出版品。
整條老街溪,依據維基百科網站資料,自風櫃口埤一帶起算,全長約為36.7公里,兩大支流匯流處伯公潭所在約為其三分之一處,萬萬沒有料到,在我結束教育生涯,移居到桃園青埔之際,住家不僅位在這條老街溪畔,而且恰好位於另一個三分之一處。
當年我所致力守護的伯公潭八字圳,在老街溪上游接中游處,108年我退休後的居所恰恰位在老街溪的中游往下游處,各約佔老街溪三分之一長。
過去泰半於省道一路往返的我,倥傯半生之後,如今轉而在玉帶溪畔流連。
許多人都愛這連結國際機場、台灣高鐵與機場捷運,承載著桃園建設脈動的水綠城市,仿如〈火戰車〉音樂的開頭,青埔是個蓄勢待發的城市,屬於過去和現在,更屬於未來。
老街溪像條玉帶,從曩昔流到今夕,從發源處流到我的跟前,在我平日書寫的臥榻旁,抬眼盡是它的影像。每年大約10月中旬到11月底,白鷺鷥過境,飛羽似雪,千雪滿布,就在我倚西的窗前,有時清晨醒轉,看著牠們群飛過眼簾,說不出的讚嘆,我寫了〈千羽之河〉,發表在《乾坤詩刊》97期,虔敬記錄每年此時桃園青埔地區老街溪距海三分之一處,12.8到11.5公里「黃金河道」白鷺鷥過冬之情景:
空氣中有不安的躁動
溪流在微明時甦醒
千羽,循著遠古的軌跡
展翅,盤旋,飛落
清淺的溪水中,千雪滿布
牠們俯首低吟,搔首斟酌,彳亍佇立
推敲,經冬的句子,必須是詩
長長的嘴喙伸向水中,探測
詩句的深淺,將1.3公里的蜿蜒
詩成一條,千羽之河
翩翔是必然的,在大遷徙之前
無數次移動,乃為書寫
暮秋到初冬的傳說
從樹林到溪床,從溪岸到沙洲
老街溪,中游進入下游
12.8到11.5公里,千羽
日日飛落,徘徊淺斟,引吭
以雪白的詩句,收集讚嘆
一羽一詩,千羽千詩
歲歲重返,年年更新
空氣中有冷冽的清新,白鷺鷥
修長的腳深入水中,探測
記憶的溫度
循著遠古的軌跡,振翅
靜靜飛離,恆入下一次遷徙
溪名老街,溪流潺潺,不老
我在教育崗位三十載,深知全桃園並不欠一位校長,獨缺一個能將我腦海中文字寫出的人,方不致於讓它們在泠泠時空中流離失所。況且校長候用者眾,才能特出者多,因而於兩年前申請退休離開職場。
校長是極高風險之行業,先進後輩令人感佩,然而我已另有心志。我曾一路尋索,尋覓心靈的故鄉,從耶穌到淨土到一貫;也曾尋尋覓覓,從數學、音樂到文學,才知道原來所有走過的路,都是為了成就更好的自己。
家鄉是哺育我成長的地方,學校是孕育我思想的地方。回想童年的我,極度害羞內向,原不適合擔任校長一職,只因一路學習,貴人相助加上理想色彩,倒也開創不少成果。
面對生命中的粼粼波光,最美的波瀾,就是遇見外子,一個善良得像人間天使的人。即使,流光驚濤,有太多苦楚卻無能為力,我還是相信,流水悠悠,天地共禱,人間總會有一些起伏,這些生命中的涓滴,有一天會幫助我寫出一部特別的書。
一路尋索至此,客舍青青、鶯飛草長;一帶細數往後,秋色連波、聽雨客舟。想起「延安整風運動」時期被清洗的詩人魯藜的〈泥土〉:「老是把自己當作珍珠 / 就時時有怕被埋沒的痛苦 / 把自己當作泥土吧 / 讓眾人把你踩成一條道路」,詩中充滿著「被埋沒的痛苦」、「被誤解的痛苦」和「被懷疑的痛苦」。
回顧一條老街溪的玉帶和一條省道的來時路,家鄉的風土、家鄉的人情,怎麼也忘不了,這一帶一路,在我心裡站成一棵小小的樹,不管風雨如何,都試圖挺直。從今往後,把自己凝成溪畔的泥土,縱使山映斜陽、江闊雲低,關山迢迢難以望斷,也要雁渡寒潭,冀盼無邊落木蕭蕭下的盡頭,就是不盡長江滾滾來的寬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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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心,見性】
林茵寫字,有一種「文學的直覺」,凸顯出強烈的意象。
寫象徵生命原型的童話,從大自然的小島、山、精靈到獨特樣貌的遠慮媽媽和近憂爸爸,勾勒個人特質、家庭生活到生命追尋。
寫生命回眸,一如寫科幻異想,從題材、報導、論述……,反覆鑽研,仿如扶著石壁摸索,靠著隱隱在洞口閃爍的微弱光芒前行。
生活的領略一如文學接力,伏筆解謎,首尾呼應,一路歧生出原來想像不到的演繹和歸納,到最後,經過串聯和統整,終將用感性的信念和堅持,完成理性探究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