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儒阿姨小檔案

林佳儒，「傳薪」作文教室創始人，生日交界於努力踏實的山羊及愛好想像的水瓶之間，形成情感豐富的「駱駝座」，記得許多與人相處的回憶，時時感恩。盈滿的溫暖，協助走過人生熾熱乾渴的沙漠。愛護動物，希望牠們能自由地與家人相處，所以選擇蔬食。深信心的力量，希望自己回眸過往時沒有遺憾與虧欠，每一張臉，都投以真切的微笑。

親愛的創作坊的大朋友、小朋友們，大家好：

人與人之間，有份看不見的緣份牽引，在人生的路上，我們會遇到好多人，在我們的生命裡，產生激盪與漣漪，留下許多記憶。有時候，我們的思緒、喜好與情感，會透過交流的片刻，流淌到對方心裡，而對方的憂愁與感傷，也會沉甸甸地擴流至我們的心湖底端，在憶起的瞬間，漾起不捨的漣漪。

與秋芳老師相遇的因緣，綰結在我生命中的第一篇童話〈偷影子的小花賊〉，她鼓勵我：「愛如種子丟進水面，常常在我們千百般捨得與捨不得、意識與無意識間漂流遠逝，除非我們留心，把種子撈起來，把愛種下，把心留住，然後才有機會，等待一棵大樹萌芽。」

那時，我處在重重心事的困頓裡，她張著如湖水般清澈、什麼都能理解的雙眼，望著我，聽我娓娓道著心裡的疑惑、種種深埋內心不輕易讓人知道的回憶。蟄伏已久的「文思」，在她的鼓勵下，化做心情、化做生活點滴、化做溫馨故事，飛翔在我的心靈世界裡，我困縛的生命，開始有了出口，有了希望。她說：「記住，不斷問問自己，我是不是24小時都願意，往陽光處看！」

當我望向陽光明媚的窗外時，有了讓自己快樂的勇氣，把原本裝著晦暗回憶的心靈空出來，才能裝更多的陽光與美好進去。我的生活，開始有了繽紛的色彩，有鳥語花香，有晴空暖日，有「看得到」的雙眼，感知每一份來自親人、朋友的關懷與愛。

回首過去，那深埋內心不願回首的童年記憶，其實裡頭心結重重。當「創作坊各界的信」將在這封12月的信告一段落，我的內心甚為忐忑，我得冒著讓心再度流血的風險，把重重包裹著的記憶球拆開，回首那滿溢眼淚、孤單與寂寞的幼時童年。但是，即使回憶將如「剝洋蔥」般流下再多的淚水，也要義無反顧地，回首、刷洗、整理，呈現，而後放下。

這也是秋芳老師和我的共同期勉。我們對世間的種種眷戀與矛盾，快樂時像一盞燈，放大了就照亮所有的人，陰暗是藏在角落的「毒素」，如果不能夠慎重清理，忽然在意外時冒出來，總是自傷又傷人。

我們很幸運，可以透過書寫，讓多年後更加成熟的自己，檢視著過往的回憶，安慰那個在陰暗角落哭泣的內在小孩，告訴她：「沒事的，一切都過去了！有我陪伴妳，安慰妳。把眼淚擦乾，笑一個，好嗎？」而後，在新生的春天，找到記憶裡種種值得書寫共享的芬芳。

1.  一片葉子

我的成長路程其實很平凡，求學路上，對喜歡的科目投入傾心，偶爾拿幾個寫作比賽的獎項，喜歡到圖書館一次抱十本書回家讀，沉浸在令人著迷又抒放的書中世界。進入社會後，曾擔任過編輯及作文老師，在一次特殊的機緣裡，成立了一個讓小朋友學習寫作的教學園地，和小朋友一起在靈感球池裡嬉鬧滾跳，在老大出生之際，決定向外界告別，在家陪伴他長大。

如此平凡的人生經歷，能帶給大小讀者什麼呢？

剖析自己的內心，在我年幼時，父母離異帶來的孤寂與不安，始終像影子一樣尾隨著我，它們像黑暗的吞食獸，常常潛伏在我的四周，在我沮喪、失意、感傷、難過時跳出來，一口把我吞進沒有人拉得起的巨大坑洞。

我曾經滿身是刺，曾經以負面的角度抗爭生活的一切，但，在親人與好友的殷殷勸勉及愛護之下，我漸漸磨平身上的刺，漸漸願意以良善的角度看待事情，我開始懂得，愛是給予，而不只是接受。當我願意釋出心中的愛，給予他人愛與關懷，我自己，就是愛，這份暖流，流淌到他人心裡之後，還會再流回來，讓我的生活充滿幸福。

這樣平凡的人，如此平凡的人生故事，其實，充滿在我們的人間。

一個人不管達到多顯赫的成就，擁有多麼高的社會地位，他還是得要與人相處。他的心態影響著和其他人互動的方式，促成他是否快樂、是不是能夠在人際關係裡獲得心靈的滿足。

一片葉子雖然很尋常，但當微風輕拂，讓葉端挑起了一顆晶瑩的水珠，拯救了原本被水珠困縛而透不過氣的小小螞蟻，那麼葉子對螞蟻的生命來說，便產生了意義。

如果，我的生命故事，也能在時空交錯的瞬間，在現在，在未來，為曾經有緣與我的文字相遇的讀者，帶來生命的光亮，那麼，在我書寫這封信時，種種抽絲剝繭，種種不小心碰觸到傷口趕緊撫平黏合的暗夜舔舐，一切都是值得的！

祝福大小讀者，在人生的路上，找尋到自己喜愛的事物，投入它，熱愛它，讓它跟著自己一起發光發熱。在與人相處間，常懷愛與感恩，讓幸福的洪流，流淌人間，流到心田，讓他人與自己，置身在溫暖的泉源。

那麼，故事即將開始了……

2.  一個秘密

記憶裡，一個轟隆隆的打雷夜裡，三、四歲的我驚慌地啜泣，一個溫暖的懷抱把我擁在懷裡，一把蒲扇輕巧地搧著，把夏夜的悶熱在陣陣涼風中趕走；媽媽的安撫，讓夜不再漫長。

讀幼稚園中班時，喜歡班上一個小男孩，中午放學後，竟然跟著男孩回家，等到回到自己的家時，比平常時間晚，大人圍著桌子吃著香噴噴的午飯，而我被又好氣又好笑的媽媽罰跪。

有一次到廟裡拜拜的時候，看著甜糯米上的龍眼乾，覺得甜孜孜的味道實在太好了，於是一顆顆放進嘴裡品嚐了起來。收拾好拜拜用品的阿姨、媽媽，驚訝地發現，我怎麼在吃別的信徒的供品？趕緊再去買一個一樣的還給人家……。

每一次，跟著媽媽到市場，媽媽會買好吃的點心給我吃；年幼時，爸爸看我在玩具琴前彈得開心，而買了一架琴，媽媽牽著我的手，去上YAMAHA的團體音樂班。

有一次，我發現一個漂亮的小錢包裡面有一張一千元，開心地拿起它，到巷口的雜貨店換了一個十元的吹泡泡黏膠，晚上，驚慌的姐姐發現學費不見了，媽媽問起這件事，只是溫和地跟我說下次不可以這樣。

還有一次，在人群雜遝的火車站月台，我的鞋子掉到月台底下，媽媽趁沒有火車進站的時候，勇敢地爬下月台，幫我把鞋子撿起來。

這七件事，是對媽媽僅存的七件記憶。

在那個將人生記憶切割成兩半的夜晚之後。
    那一天，平常難得聚在一起的舅舅阿姨們，全都從各地前來，聚集坐在客廳，媽媽站著，爸爸也站著，小小的我，也許也是站著。像默劇一樣，畫面裡靜悄悄的。媽媽的身邊，放著幾只大皮箱。

媽媽拉著皮箱，走了。舅舅阿姨們，走了。小小年紀的我，沒有開口問媽媽為什麼走了。沒有問，媽媽為什麼沒有回來？只隱隱約約知道，媽媽從此之後，都不會回來了，往後只能躲在棉被裡，流著淚，偷偷幻想著天花板上有片天空，盡是媽媽的身影，彷彿那假想的浮雲，會載著媽媽，重新回到我的身旁。

3.  一點點微光

媽媽離開之後，爸爸、哥哥、姊姊，都陷入生活的混亂。爸爸好忙，有一次，我們三兄妹做錯了事，被爸爸罰跪，忙碌的爸爸中途離開，在沒有人監督的情況下，哥哥率先站起來烤花生，也才國小二、三年級的哥哥，把花生烤得黑黑的，空氣裡瀰漫著烤焦的味道，爸爸還沒有回來。

有一天，爸爸帶回了一個漂亮的阿姨，讓兄妹們坐在小桌子前，漂亮阿姨教大家認識英文。爸爸笑瞇瞇地說：「你們可以叫她黃老師！」

這位黃老師喜歡穿連身的長裙，長裙一裹，跟著她坐在汽車前座的我暖了起來，直到下車，她才笑盈盈地說：「妳好會流汗，我的裙子整件都濕了！」

她帶著我們三兄妹出門時，會在一張紙上寫下飄逸的字，印上紅色的唇印，給爸爸留下出門的信息。我們生日時，她煮了一大盆紅蛋，帶到學校去，發給班上同學，讓大家一起慶生。當其他家人都吃飽離桌時，我坐在桌子前，在捨不得眼前的魚，正拿筷子細瑣地享受美味，她笑瞇瞇地說：「咦？這裡怎麼有一隻小貓咪呀？」

有一次，我忘記帶前一晚準備好的便當到學校，姊姊為我買了麵包、牛奶當午餐，這時，黃老師氣喘吁吁送來一個便當，我心想，這裡頭裝的是昨晚吃過的菜，還是選擇姊姊買的新奇的牛奶與麵包。傍晚回到家，她發現便當沒吃，只溫和地說：「蛤～這是我特地為妳炒的蛋炒飯耶！」

我低下頭，雖然不餓，但想到這裡頭裝著的，是最喜歡的蛋炒飯，也是最美的心意，心裡覺得很對不起，不想讓她失望，雖然等一下就有熱騰騰的晚餐，但還是靜靜打開便當吃完……

我開始繞在黃老師旁邊，跟上跟下，就在爸爸準備帶著她回北埔幫叔叔的事業開展的那個早晨，依然希望，我能夠請假跟在身邊。

可能是因為在台北求學發展比較好，或是想要訓練小孩獨立，那一天起，我們三兄妹獨自在台北公寓居住，雖然隔壁一戶住著姑姑，但姑姑工作很忙，幾乎沒有看過她的身影，每天放學回到家，面對一屋子空寂，當時讀國中的姊姊藏著青春期的愁緒，小學三年級的我，獨自走在孤獨的台北街頭，望著空寂的木棉樹，滿地黃橙橙的落花間，彷彿都是孤單落寞的腳印。

爸爸偶爾會從鄉下上台北，把拍攝的一系列生活照，用土色的封箱膠帶黏成一長條，手往上一拉，長長一道照片細牆，往下延伸到地面，有鄉下的風景，有我們的狗狗熊熊，有黃老師，有北埔的點點滴滴；我們看得雀躍、開心的神色，也被爸爸捕捉到相片裡，帶回鄉下，珍藏著我們在台北的笑容。

4.  一些些火花

寂寞的日子，在爸爸及黃老師接觸到佛陀的教育後，中止了。我們搬回位於北埔鄉南埔村的家。轉學到北埔國小的第一天，下課時間，班級外擠滿了好奇而純樸的同校同學，我害羞地望著窗外的人山人海，突然，人群讓開了一條清晰的小路，小路那頭，二姊高高舉著的手上拿著一條糖果，驕傲地跟人群說：「她是我的妹妹！」

接著走向我，很英雄式地，把糖果放在我的手上。她騎腳踏車載著我在家附近冒險，灌溉用的細長水渠閃著粼粼波光，綠色的田野一望無際。從這戶三合院旁的小路開始，往那一頭騎，再轉幾個彎，繞到另一戶三合院，接著穿過羊腸小徑，經過一片樹林，隨機找個路口進入，又是一場探險的開始。

有一次，我們發現家裡養的狗狗──熊熊不見了！把平常相伴玩耍的鄰居小孩一起找來，沿著附近的田埂走著，大聲呼喚著：「熊熊～！熊熊～！」試圖找回這隻迷失的狗。找了好久好久，都沒有看到飛奔而來的身影。失望地回家，開門找黃老師時，聽到狗狗的爪子刮過木質地板的聲音，啊！狗狗原來一直都在，只是在陪媽媽睡午覺啊。

「媽媽」，心裡早已認定黃老師是媽媽，但是，我從來都沒有開口叫過這個親密又感傷的稱呼。那個離我遠去的親生媽媽，在我的記憶斷層裡僅存七件回憶的親生媽媽，音訊依然縹渺著，彷彿斷了線的風箏，僅殘留手裡的線頭，風箏卻已翻飛到好遠好遠的地方。

5.  一個黑洞

「媽媽」這個詞，代表傷心，代表被拋棄，就連親生媽媽都能離開自己，生命裡還有誰不會離開呢？

「媽媽」代表強烈的不安全感，代表，有一天，世界終將會遺棄自己。邁入青澀敏感的青春期後，「媽媽」這個詞，開始滲透了一點黑色的恨意。封閉敏感尖銳的內心，把生命裡遇到的種種不如意，歸咎於媽媽的離開。「因為妳離開我，所以，現在我遇到這樣的事。」這種莫名其妙的灰色指控，在親生媽媽想要回頭找尋她的兒女時，化成一波波冷漠，一次次拒絕。

直到有一次，與姊姊斷續聯絡的阿姨成功安排母女見面，看著眼前的「媽媽」，覺得陌生又抗拒。母女之間，本該是最親密的啊，但，此時卻橫亙著全宇宙的距離。

青春期放大的敏感，在哥哥、姊姊離家求學、爸爸與黃老師一起到國外打拼事業，讓空蕩蕩的家產生了巨大孤寂。廣袤的天幕，隨著天氣轉冷，天邊的晚霞展現著奼紫嫣紅的極美。而騎著單車的我，卻無視馬路上的來車，咻地橫穿過去。心想：「就這麼把我撞倒吧！」瀟灑地瞥向駕駛驚慌的神情。

那段寂寞的日子，開始通車就讀高職的二姊，也變得很少話。偌大的三合院裡，爺爺、二姊與我，各自佔據了一個小小的孤獨角落。

升上國三後，面對聯考壓力，有時捧著課本在星空底下閱讀，夜裡的微露細細沾染在放在一旁的課本上。從小和家人親密睡在一起的熊熊，在讀書讀累時環抱著牠，散發著陣陣溫暖。有時候，夜深想要到位於三合院另一端的廁所如廁，卻又因外頭清冷的氣氛而裹足不前，只要輕拍熊熊，跟牠說：「陪我去上廁所！」熊熊會張開因熟睡而滿佈紅絲的大眼，慧黠地跳下地板，抖抖身體，昂著頭踱步到通往庭院的拉門前，回頭望望我，等我拉開門，熊熊像一隻黑色駿馬挺著胸膛，優雅地交錯著四肢，踱到廁所門前坐定，從廁所出來，牠默契地回頭看我一眼，依然優雅地交錯四肢，隱身至庭院的草叢裡，換牠如廁。

當我選擇遠赴外地升學，爸爸與黃老師中斷國外的事業，回台灣照顧年邁的奶奶。愛好朋友自由不羈的天秤座，和戀家羞澀的巨蟹座，南轅北轍的個性，讓我幾次休假返家，都遇到他們的齟齬爭論，這時，熊熊總是張大眼，惶惶望著爭吵中的家人，我壓抑著內心的隱隱不安，撫觸著熊熊的軟毛，安慰牠不要怕。

6.  一抹陽光

身體孱弱的黃老師，很容易在不通風的地方感到悶窒，頭痛，像夏日的午後雷陣雨般，必然而頻繁地出現在她身上。但與奶奶同住的日子，孝順的黃老師總是細心設想奶奶想要吃什麼？即使再怎麼不舒服，還是強撐著身體煮飯，讓感情纖細容易落淚的奶奶，感到被照顧的溫馨。

幾個親手照顧長大的孩子，從來不曾開口叫她媽媽，但一起出門，她總是逢人就介紹：「這是我的女兒。」一臉驕傲與喜悅。

有一年，黃老師的身體狀況亮起了紅燈，一位擅長醫治癌症的醫生，為她做了免疫系統的檢測，發現她的生命指數非常低，在積極治療前，對她說：「妳就快要死了，妳知道嗎？」言語間，對於她身體虛弱仍想努力撐起一切，感到心疼，希望她能多為自己著想，先把自己救起來。

升上大學的那個暑假，黃老師交纏在種種人生困境裡，付出真摯情感的她，對努力縫合卻仍碎片累累的家，心灰意冷。曾經拒絕爸爸提議再生一個小孩，只為好好照顧眼前這些孩子長大的她，溫和地對著坐在眼前的我說：「二姊是我的女兒，但不是我跟你爸爸生的。」從小被善意保護而單純的我，對於突如其來的真相，震驚的眼淚不聽使喚地掉下來。

回首過往，我們看似擁有一樣的呵護，但從細微處看，卻又有所差異。兩個人書桌前安放的附有輪子的椅子，我的很順暢流動，二姊的卻卡卡的很難推動，二姊從來沒有說過，是我無意間發現的；小時候，二姊被誤會，不曾打過其他小孩的黃老師二話不說，拿起細竹子就往二姊的腿上打去，細細的抽痕上裂開了皮，最後雖然真相大白，腿上的傷痕已經收斂，二姊心裡的傷，卻永遠留下來；一直都叫黃老師 「阿姨」的二姊，媽媽就在身邊，卻不能叫她媽媽……，媽媽的羽翼就在身邊，卻沒有辦法保護她……

「我認識你爸爸的時候，並不曉得他有小孩。當他把我帶回家，我看到三個小蘿蔔頭，原本想離開妳爸爸，但是，想起你們才剛沒有了媽媽，如果我再離開，你們的小小心靈，就要再破碎一次，我不忍心，所以留下來。」這一留，就留了十幾年，留到最小的女兒終於成長，可以獨立在外縣市求學生存；留到好像再怎麼努力，這個精心維護的家，依然灰灰暗暗；留到攤開的愛被種種落空的期待漫不經心地踩過；留到再也沒有力氣隱藏傷痕累累的心，想要流浪到天涯海角，許自己一個沒有悲傷的未來。

「要把幾個小蘿蔔頭這樣拉拉拉，拉長大，真的不容易，」手還作勢往上拉，黃老師強顏歡笑地對我說：「該是把你們還給妳媽媽的時候了。」我的眼淚潰堤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好想說：「不要！妳就是我們的媽媽！」意識到黃老師想要離開，卻說不出挽留的話。只能任眼淚不停地滑落臉頰，不停地讓眼淚洗刷內心的不捨與害怕，不停地，任心意已決的黃老師，離自己遠去，讓深深愛著的媽媽，心灰意冷的離去。

放假回家時，沒有媽媽在的家，顯得空蕩蕩，沒有溫度。

我拿起媽媽平常煮菜時放的調味料，加進菜裡。爸爸夾起放入嘴裡的那一剎那，眼裡亮起了驚喜。沒有說出口的思念，在熟悉的味道裡，展露無遺。

媽媽後來還是被爸爸找到了。二姊生病住院，媽媽在旁照顧的消息走漏，讓爸爸有一個機會到醫院與媽媽長談。

家裡，又恢復了媽媽的身影。

我放假回家，媽媽依然煮了一桌她喜歡的菜，祭祭她的五臟廟。有時，在遙遠的淡水，又被滿腹的惆悵擋住，思索著這個禮拜到底要不要回家？媽媽一通電話，說：「我有煮妳愛吃的菜喔！」我很快就能把惆悵揮走，下定決心，趁著夜色，在回家的車程上，搖著晃著，晃向媽媽充滿愛的羽翼，如星空般璀璨的包覆裡。

成長過程中的種種灰色晦暗，在後續的幾年，潛心學佛的爸爸、媽媽心境越來越清明，常自他們柔和的言語中，感受到不一樣的溫暖。媽媽常說：「遇事練心。」爸爸勸勉：「隨緣盡力。」他們經常笑臉迎人，樂於善行。

小時候的落寞已然遠逝，家，呈現了另一種包容的氛圍，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有愛。

7.  一雙夢的羽翼

從小情感纖細而敏感的我，常在吐露心中愁思時，被關愛地安慰：「妳會不會想太多了？」雖然心裡滿溢著無法被理解的惆悵，卻仍自我懷疑了起來：是不是自己真的想太多了呢？

直到，在大學藏書豐富的圖書館裡，在那厚的、薄的、輕的、重的、大大小小的書籍，散文、小說、旅遊讀物、童話……種種鉛字打印及精美圖畫之間，我進入了文學，聆聽許許多多與我同樣都被歸類成「多愁善感」型的人，紛紛在書裡說著的動人故事，才知道並不是自己想太多，而是要找回翅膀，飛往文學家鄉的懷抱。

在筆紙輕觸的文字洋灑裡，我發現，別人忙碌的耳裡，來不及細細聆聽的心情，卻能在文學裡百轉千腸；須得一遍遍回想才能安撫深怕遺忘的心，捨不得在流光裡消逝的珍貴回憶，在以文字封印後，所有的一切永遠留存在載滿過往歲月的回憶錄裡。

在文字的牽引下，所有原本埋在心海深處的點點滴滴，於感動瞬間，相關的回憶翻了一個圈從沙裡冒起，緩緩地漂起，經時光與懷想催化，記憶逐漸靠攏，融合在一起，混著心跳迅往靈感出口奔游，溢到了胸口、喉頭，一幅幅驛動的畫面化做文字揮灑於紙上，原本被他人評為「敏感」的細膩，此時卻成了心靈世界的譯筆，呈現奔流的情感，流金異彩的心靈輪廓。

原來，文學是自己的歸屬。

人生，貴適志。大學畢業後，先後選擇了與文學有關的編輯和作文教學的工作，這是靈魂舞台，也是生命的歸屬。陪著孩子在文字裡一起哭、一起笑，在孩子絞盡腦汁不曉得該怎麼下筆時，微笑守候，透過一連串閒聊引導，一起飛往孩子的心海，把相關的記憶找回來，化成雨露，化成山川，鋪展在鉤織著甜美情感的文字平原裡。

於是，當我服務的教學機構決定歇業時，愛子心切的家長紛紛前來探問：是不是可以繼續教她們的孩子？微笑與肯定間，我的心，盈滿感動。

「如果沒有場地，到我家；如果沒有學生，我幫妳找！」家長的熱情和溫暖，傳遞到自18歲即守護在我身邊的Leo心裡。他在工作餘暇的大熱天，騎著機車穿越大街小巷，尋找適合的教學地點，回家說服洞燭機先的爸爸、媽媽，透過人脈找課桌椅、商討教室裝潢的空間設計，全家動員，就連朋友也一起加入幫課桌椅塗刷油漆的行列，只為了一圓陪孩子一起成長的夢。

即將出國遊學的Leo，親自為新教室塗刷油漆，難擠的防水膠在牆角留下奶油般的硬痕，我們笑說：「這是一間奶油教室！」

教學的日子，緊鑼密鼓地襲來。每一天，迎接著即將與自己心靈世界擁抱的孩子，他們天真無邪的微笑，可愛靈動的想像，像粉色苞子輕巧飄落心田。

我們一起到午後的公園，欣賞綴滿繽紛碎片的紅磚，在陽光的照射下金光閃閃，微風吹動樹梢，點點金光從葉的縫隙灑落下來，大樹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好長好長…..。我們擁抱大樹，在紙筆構築的故事世界裡，有一個慈藹的樹爺爺，在他們坐在公園白椅上因想起挫折而難過時，出現在身旁，給了全世界最溫暖的安慰。

在夕陽照進的教室裡，尋找殘照光影的斜奔自由，在白牆、桌腳、在椅子。我們把光影帶進「鏡中世界」，無意間遊走在鏡裡迷宮，那是重重心事所阻擋起來的重重心牆，讓我們擁有一次改寫生命遺憾的機會，穿過時間長廊，來到事件發生前一刻的時光之門，讓現在的自己，推開門，代替過去的自己，收回當年覆水難收的一句傷人話、以微笑與鎮定取代生氣的怒吼……

時光，在文字的驛動間。為了鼓勵小朋友閱讀，提醒孩子們帶一本喜歡的書來和老師交換一本書回去看，大家一起看彼此喜歡的書。在期待雀躍的交換裡，一本本的書，
或敞開，或輕闔，或立起，或橫放，
透明的、實體的、淡色的、耀眼的書，在彼此的腦際飄浮，小朋友的眼，看著書裡的文字；
而那一行行的文字，也輕輕的飄進了我的心底。我們擁有相同的記憶，一起攜手在成長的歲月裡翱翔。

一個在紙上想像著故事的下午，小男孩突發奇想地嚷著：「老師，妳教我們寫故事，為什麼妳自己不寫一篇故事，貼在教室外的榮譽牆讓我們看？」於是，我寫了一篇童話投稿，很幸運地被刊載在報上。

8.  一扇門

就在這個轉瞬點，孩子的寫作興趣被啟蒙，我的童話世界也開啟了。

從小到大數以萬計曾經出現在心頭的種種思緒、種種想像，開始在文字裡找到自己的位置，化為聆聽心事的樹洞，化為默默守候的小男孩，化為在書頁間走動的巨人......，各種模樣的角色，帶著各自的心情，翱翔在故事世界裡。

我的心裡，出現越來越多扇門，每一扇門，都通往一個世界。

曾經讀過的書籍，裡頭的人物，其實也一直在屬於他們的空間裡上演著千百回怎麼看也看不厭的故事，當讀者將書頁闔住，只是暫時以一張輕薄的封面隔離了彼此，故事人物始終在裡頭微笑、呼吸、歌唱著。閱讀書籍時，我的心有一輛直達創作者內心的特快車，融入在他的喜樂與哀愁，融入在種種故事情境。深埋內心的情感，難以割捨的牽掛，感嘆過的傷悲，也在一呼一吸間，獲得昇華。

無數次自手中攤開書籍散逸而出的溫暖，透過白紙鉛字的傳遞，帶給未曾謀面的讀者生命的力量。一個個不同性別、不同個性、不同成長背景的故事人物們，自他們或華麗或想像或俏皮或抒情的故事情境裡，紛紛都以不一樣的情節，告訴讀者同一件事，那件事，便是人與人之間流溢的愛，彼此的關懷。

於是，在一次寫作課裡，我問著一張張天真的臉：「你們知道要寫好一篇文章，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對生命的關懷。」這就是我在作文教學上，最想讓孩子們懂得的事。唯有真正具備對人、對世界的愛，才是寫好一篇文章的開始。

9.  一股愛的回流

小學四年級那年，爸爸不曉得為什麼，連續拉了好久的肚子，卻不願意去看醫生。

那時，接觸佛陀教育，相信「護生」是對動物的憐憫、也是對自己慈心祝福的媽媽，向爸爸提議：「還是，我們吃素看看？」爸爸同意了，巧手妙廚的媽媽烹煮的菜餚依然美味，讓我們逐漸適應「素素如意」的生活。

上了國中之後，原本午餐是媽媽託友人送來的熱騰騰愛心便當，在爸爸、媽媽出國打拼事業的那一年，處在想尋求同儕認同的年紀，我想要「跟大家一樣」，開始在學校吃一般的飲食。

後來高中住校，大學又在外縣市就讀，飲食範圍開始廣泛。雖然離家就離開了茹素的生活圈，但還是把「三淨肉」的提醒謹記在心──食物來源「不為自己而死亡」、「牠死亡時並沒有看見」、「不是自己養大的」。和朋友到富基漁港的漁市場時，一盆盆的貝類不曉得大難臨頭，張開殼，露出軟軟的嫩肉，吐著一顆顆往水面翻動的小氣泡；蝦子在打著氣泡的保麗龍盒子快速地律動纖纖細腳，隨著水流上下浮沉；青青的螃蟹被尼龍繩困縛住，即使邁力四張，繩子卻不為所動，強壯的身軀此時毫無用武之地，只能睜大眼睛凝視著來來往往的買客，等待被挑起時驚恐的那一刻……

「這些活生生的水族，等一下就要被烹煮成食物嗎？」我非常驚惶，回到宿舍，心還留在漁港的一景一幕……，浸著海的灘上，躺著一大片被食用過的貝殼，蒼白、無光澤，原來的生命早已遠逝，在熱炒浩劫、意識尚未散去時被咀嚼後，幽幽地往天地飄散。

「希望動物能平安和樂」的期盼在心裡萌芽，從那一天起，我又回歸到茹素一族，在唇齒之間，愛護著動物。

生命，開始跨越了族群，傳遞著愛與感動。走在路上，陌生狗狗會搖著尾巴靠近我，把頭抬起，往我垂下的掌心磨磋；應該是很怕人的昆蟲，好幾次翩翩飛舞，優雅地留在我的肩上。

對動物的愛，漸漸擴及到更多人身上。無論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在我眼裡，就是一個需要真心相待的生命。對方的喜樂，在我的心湖裡泛起一圈圈漣漪，對方的憂愁，如利針般挑刺著我的心，帶來隱隱作痛。

因為不願意讓人傷心，所以在許多抉擇時刻，願意妥協。也許就是這種「把對方放心上」的誠摯，讓我身邊出現了越來越多真心關懷的人，在快如流星閃逝的日子裡，忙碌教學後獨處的漫漫深夜，因為這些點滴溫暖，而陽光洋溢。

動物與人，人與動物，彼此的生命全都匯流在一起。閉上眼，我可以聽到四時的聲音，風與風的交會，綠葉的顫動，星辰的遞移。所有的愛交融在一起，與大自然合而為一，萬事萬物盈滿了愛，沒有傷害，只有安適與快樂。

愛在心裡橫溢，流向世界，而後，世界的愛也回流著，生命，充滿了感激。

10.  一種召喚

也許童年的傷痛，以及對自由的渴望，讓我對婚姻擔憂、害怕，但在和Leo相處的歲月裡，我慢慢從被握著的手裡感受到永恆的溫暖。

結婚那天，夜宴的燈火輝煌，新人進場時四周拉炮的絢麗，把我們與旁邊的喧囂隔開。我被牽著，恍如回到在墾丁浮潛的那一天，Leo拉著我的手，握在救生衣的帶子上，輕聲地說：「抓緊我喔！」

人生路上的種種未知，可能湧起的大風大浪，在此時，顯得格外平靜。一種純然的相信，穿透所有恐懼不安，只留下手被緊緊握著的真實。

人家說，懷第一胎的母親最美麗。也許是因為，初為人母，還沒有經歷過照顧嬰兒的憔悴，種種心境的糾葛，只是純然地，為心愛的丈夫，懷一個孩子。肚子裡，那活潑踢動的嬰孩，是妻子對丈夫愛的展現。是多麼大的勇氣，才會願意揮別過去的人生，專心地，為丈夫懷一個孩子。

第一次看到超音波照片裡，那如花生般大小的身軀，雀躍取代了不確定感。懷孕第四個月時，很幸運地照到側躺著的身形，完整的小手小腳，擺動著生命的規律。乃至一個月一個月長大，頭圍、身高、體重不斷進步，心裡滿是喜悅。

懷著「我們把他帶來這個世界，我們要好好保護他」的幸福，迎接這個甜蜜的小男嬰，沒想到，隨之而來的，是長長的磨合期。

當大家都愛著這個初生的嬰孩，各自以自己的言語、價值觀焦慮地傳達時，深深夜裡，我獨自坐在孩子的嬰兒床邊，望著他天使般的臉龐，眼淚滑落了下來。說也奇怪，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孩，原本熟睡著，卻在眼淚滴下的那一瞬間，轉醒回望，仿如我們之間強烈存在的心電感應，但我的心，卻已鎖進北極永夜，籠罩在漫漫黑暗裡。

身為作文老師，下課之後要批改作文需要很多時間，而嬰兒的照護卻是時時刻刻。原本已經找好保母，打算月子結束即返回工作舞台，媽媽卻苦口婆心勸告：「他現在需要妳，妳就全心全意照顧他，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內心的天秤，開始搖擺不定。我想起這麼多一路看著長大的孩子，他們創作的故事，屢屢被登在國語日報上，才剛要展翅飛翔，自己怎麼能放下心來？但懷裡的嬰孩卻是如此嬌弱，需要照顧……當大部分陪伴我、也支持著我的家長，全都贊同我「在家帶小孩」，我下定了決心。

摘下夢的羽翼，離開自己心愛的舞台，在小孩的吃、喝、睡繁複的循環間，一直到小孩近兩歲仍須半夜醒來照顧無法好好休息的疲累間，望著孩子一點一滴成長雖然欣慰，但晦暗的心境，卻讓我覺得自己處在一個灰色的牢籠裡，窗外的藍天，距離好遠好遠。

直到重新找到文字，回到文學充滿情感的懷抱裡，雖然依然運行在原來的育兒軌道，但是，在孩子睡著之後的深深夜裡，寫寫心情，寫寫育兒趣事，寫寫沉寂已久復甦萌芽的童話想像，日子在覷黯的天際閃現了星光，寫著心愛的文字，閱讀著自己的情感，雀躍的心境，漸漸改變了原本的生活運轉軸，四周傳來的訊息開始不一樣了。

我感受到柔和真誠的眼神，體會言語之下的關心憐愛，知道某些神情藏著看不見的壓力與病痛。    當我願意以友善的眼、不再強求的心，隨遇而安地面對環境，環境回流來的，是愛與尊重，我的生命重新接納了陽光，原來，寫作帶給我們的生命能量如此強大。

一個人的興趣，其實就是人生的熱情所在。

順隨內心興趣的召喚，接納它，熟練它，熱愛它，最後，它就會成長茁壯，蓬勃生成巨大而光燦的生命之樹，在金色柔軟的花絮紛落間，帶給自己飛翔的力量。

11.  一種祝福

當了母親之後，我好像參與了已經遺忘的過去，隨著孩子，自己再一次成長。

我在心裡與親生媽媽以愛和解，願意接受她的好意聯絡。當一個人心中沒有恨，只有感恩、珍惜與愛，生命的泉源便開始源源不絕地流動。

爸爸、媽媽常帶給我心靈上的鼓勵，好友、姊姊的支持與陪伴，許多睿智的話語，也讓我豁然開朗。

透過文字找回生命的美好後，我開始以新的眼光看待生活，決心向著陽光，維持心靈的喜悅。

以前總是太在乎別人的評價，戰戰兢兢，想把每件事做好，單身時可以傾所有心力在眾人的事物中，但在身邊帶著一個需要全天候照顧的幼兒，面對家事、兒事，想把每件事做好的理念，漸漸力不從心，想滿足每一個人，但卻也無法真正滿足他人，很容易把尋常的話語聽成「帶著某種批評」的暗示。

我發現，想要走出內心陰霾，一定要對每一個不愉快的瞬間「善意詮釋」，並且提醒自己，就好像坐火車到遠方，火車過了這一站，就會直直往下一站奔走，不會始終停留在某一站，而遇到的事情，如果自己一時無法消化，那就把事情發生的當下，當做火車過站的瞬間，強迫自己把那件事，留在已經逝去的時光裡。

透過當下善意的詮釋，讓日後的自己回想起來時，不會陷入負面的理解，而且，強迫事情「過站就是過站」了，有助於讓思緒專注於當下的空白。

更巧的是，有一段時間，如果我生氣了，就會生病。幾次之後，我發現這種循環，意識到自己不能生氣，要培養心平氣和的雅量。

有了目標，就會練習，有了練習，就有轉機。

不生氣的生活，換得更多心靈上的輕鬆，更多溫和，及看待事情的詼諧與打趣。這時，更能了解，「理直氣和」才是與人相處的方式，即使被誤會，也要輕鬆和緩地說明立場，不需要急躁，不需要動怒，因為，語氣往往比內容還要重要，用溫和的方式訴說，反而比躁進更容易被聽進需要溝通的耳朵。

當我練習著以各種方式維持心靈的平靜時，漸漸體會到柔和的真諦。水如此柔軟，一滴一滴落在堅硬的石頭上，時間一久，卻能穿石。

親愛的大小朋友們，我的人生這樣平凡，卻也經歷過難言的疼痛和無限的幸福，這都是因為心的調頻，才能讓生活轉彎，讓人生得有機會，充滿希望，沉浸在愛的感動裡。

心的調頻，讓心轉了新方向。

因為心連結著行為，而後，或是如墨般的漆黑，或似水般的透澈清涼，心的回流，取決於自己決定對這個世界放射什麼，而後回歸什麼。當我們有自覺的時候，就會開始轉變。雖然一開始還沒有辦法轉變成想要的樣子，但是，我們像自己的好朋友一樣，站在旁邊，看著自己努力，時時給自己鼓勵，有一天，還是能改變成想要的樣子！

生命的樣貌，存乎我們用什麼樣的角度看它，當心，願意調頻，調整在愛與包容的頻道裡，愛的回流，也將讓我們的生命盈滿愛，盈滿豐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