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庭老師:《雙面小提琴》,藝術追尋的雙面糾葛
營隊即將結束之前,創作坊為孩子們選擇了《雙面小提琴》,做為這學期的記憶。
記憶需要停留,所有的學習也需要更多的回顧與提醒。
毓庭老師在教學、伴奏、演奏、學生作品整理的流光行走中,最珍惜的停留,仍然是為這些孩子們,整理出在《雙面小提琴》裡,如何以糾葛的雙面,探求永不停息的藝術追尋……
絃樂發聲
《雙面小提琴》以一段精簡但情緒轉折多變的神話開頭:
女神帕娃提因為對凡人的命運感到「同情」,而給了人類一個可以在地球上找到的避邪之物,但一完成,卻因丈夫席瓦出於「嫉妒」而擊碎。
這些碎片,落入凡間的許多地方,只有「弓」被完整保留下來。只是,弓一直停留在人類滿足「征服他者」欲望的掌中;直到某一天,有個人「突然發現」裝上絲絃的烏龜殼,不僅可以用手彈,還可用弓來振動發聲,從此,弓便被轉而用在絃上發出美麗的聲音。
這聲音,除了可說是天上帶給人類的禮物,也是席瓦震怒之下,唯一完整留下發聲,借代當時數物盡毀的「感嘆」。
作者以這個故事,相當精巧地提點了幾項提琴的特質:弓、絃的結合經歷過如此曲折的人際拉扯後,成為最直入人心的聲響。
我們常說「扣人心弦」,而不是用其他樂器來象徵心內的觸動,大概特別能從這個故事看出絃樂與人類情緒的緊密聯繫。
敏感的人心,受到週遭事物之影響,並不像管樂器即使有氣流通過也不會改變管壁、管身,而比較近似繃緊在琴身上的絃,受到琴弓劃過,便產生了微幅震動,乃至牽連到生理肌肉發生微微的顫抖。
另一方面也說明了絃樂器是人類最早發展出的樂器之一。
早在希臘時代,人們便會使用手指彈撥發聲的里拉琴(絃樂)來伴奏史詩敘述,與用振動竹片發聲的奧羅斯(管樂)來祭祀酒神,它們都比現今普遍流行的鍵盤樂器,如鋼琴,有著更悠久的歷史。
管、絃可說是與人類的生活習慣、心智演化相依相隨,這也說明了為什麼神話與歷史故事,往往都發展自「吹笛人」或「絃樂手」等角色。
演奏人生
許多非拉奏小提琴者,從局外想像,拉奏提琴該是多麼美好的事。
有人會欽羨演奏者站在台上,手持弓、琴的英姿;有人喜歡小提琴激昂、柔美兼具的表現力;有人迷戀小提琴流線的外形曲線,一如姣好人身,所以當《雙面小提琴》的主角伐爾加描繪著音樂院生活,或是表露練習時的心態,應該是出乎多數人意料的。
伐爾加說道:音樂院的學生們得「遵守有如軍隊般的紀律。我們的小房間令人抑鬱,裡面只有一個小窗戶,還無法倚窗張望」、「克里特音樂院也是個惡性競爭的溫床。在那裏,每個人都只想到自己,每個所犯的錯都會如實地紀錄在學生的成績單上。」
而對於學習環境,主角如此形容:「老師們和我們沒兩樣,同為囚犯。……也許,苦學的那些年已經粉碎了他們的優越感和對自由的渴望」,教授們「被保護著不受外界傷害,並且對幾百名學生擁有無比的權利……他們的任務就是要控制和確定沒有人擁有相當於他們的技巧,遑論比他們更好。他們不得不帶你走向錯誤的路,不得不變成你的絆腳石。」
小說主角遭遇如此嚴苛的生活與心懷如此偏激的思考,大概要嚇退許多有意走上音樂演奏之路的讀者。我想,小說情境刻意不比現實世界的狀態,加入更多人情與鼓勵的真實元素,意在作者選擇用這樣的口吻,來加深、映襯出「表演藝術之路」的絕美與殘酷。
對所有的表演藝術者而言,在舞台上的每一個瞬間都向著另一個無可預測的方向走去。僅管下一個音或下一個舞步,是跟著前一個音、前一個步伐而來,但當下此步再完美,也無法確保自己的身體、意志能夠順利延展至未來。
這種不斷向著未知方向開展的人生情節,聽來似乎自由,實質上卻是時時引發不安。
藝術家常常會被人形容為「善變」與「情緒化」,在我的理解中,實在是因為每一個尚未來臨的瞬間,都隱含著失敗的威脅,只好讓自己的情緒張開到一個彈性極大的範圍,以期較為順利地接應各種不同狀況。
順著這樣的惴惴不安,伐爾加偏激的語言與性格,可說字字句句都呼應著最初神話故事末尾的警示;美麗的聲聲琴音,亦都是嘆息與無奈。
反轉卡農
小說題名中的「卡農」在樂理上,是一條旋律受另一個聲部以同樣的音樂進行相合。
書中註記卡農為兩個聲部,事實上,它是可能多過兩聲部的,比如說我們大家熟知帕海貝爾的〈卡農〉,相合的部分就有三個聲部,而書名「反轉卡農」的作法,是第一個旋律出現後,接續的聲部以和原曲調相反的進行方向相合。
書中此處的注釋寫道:「反轉卡農為兩段音樂高低相反,意指漸行漸遠。」
從書中說明,我無法得知這是翻譯者或是原作者所留下,但這個細節,我感到有更貼切的解釋空間:反轉卡農的作法,並非兩聲部或三聲部漸行漸遠,而是加入的聲部以和原來進行方式相反的方向開展,意即如果最初的前兩個音是從Do到Sol這樣一個往上走五個音的進行,接續的聲部會是從Do到Fa向下走五個音的進行,如此一來,它們的音響就算越來越不和諧,但從頭至尾是沒辦法脫離另外一個聲部的進行方式的,甚至,如果有足夠的時間、空間發展到最後,聲部們會回到同一個音再度相聚。
所以,反轉卡農在我心中真正流露出的意涵,並非漸行漸遠,因為若是能夠朝著相反方向走去,就會從疏離遠至漠然,最終沒有任何牽繫。
但真正可怕的是,兩個主體一開始就無法和諧,卻誰也無法脫離誰的影響,那般糾纏與無奈才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因此,一旦當伐爾加討論起「生理極限」(被迫整日以僵硬姿勢站立)與「藝術無限」(因為姿勢完美而建立了無懈可擊的技巧)的角力、「躲在小房間裡吼著學生」(教授們的行徑)與「出界以對世界咆嘯」(演奏家過著枯燥、無止盡練習與意氣風發兼具的生活)的對比、「崇拜提琴」(庫諾)與「幻化為提琴」(伏爾加)的愛恨,和「堅信音樂永恆」與「其實稍縱即逝」的追尋姿態,便會出現難以理智、明晰的表述。
因為,這些問題都發自極為近似、甚至彼此依賴的意圖,卻又因為手段迥異,抵觸著對方。
而我們看到這樣的討論,作者要用如何強烈的形式才能解套:原來庫諾與伏爾加竟是同一個人分裂成的兩個完整的人格;一個精神分裂的人生。
第二個「我」
小說用上了後設的敘事技巧,最簡潔的意思,一如
如此一來,便能有好多個故事同時發生,又彼此影響。
雙面小提琴的結構是這樣的:「我」這個買琴的人,碰到一個要求購琴的人,這個要求購琴的人,又以「我」的身分,講述了一個小提琴家本人告訴他的故事,而小提琴家又以「我」的口吻來說完這整個故事,於是一篇小說就有了三個「我」,來指涉不同人物。
我自己初次閱讀時,對第一個神祕、購琴的「我」和第三個身為小提琴家瘋狂、偏激的「我」沒有任何認同上的困難,但很納悶第二個亟欲要求對方賣琴的「我」為何要出現,又他的身分為何?
許多其他讀者在閱讀後認為,因為第二個「我」在自述中曾說道:「我一直都想寫個以音樂為主角的故事」,而認為這個「我」是作者本人,是他自己走到了故事中央。
我覺得這個推測合理,也很能夠理解,只是我更進一步覺得,作者有意留下一個身分曖昧不明、最後竟在神智迷濛中退場的「我」,其實是給所有讀者一次走進對應角色的暗示。
只要我們還繼續聆聽、接觸、圍繞著音樂,我們都有可能像第二個「我」一般,發現一個日常生活之外,驚悚、動人、困惑或傷心的音樂追尋故事。
這樣的安排,彷彿是作者留給所有讀者對這個悲傷故事的一個安慰:我們流傳它、獲得觸發,但毋須經歷這諸多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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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沒看過原著,看著音樂人以內行人角度談小說,別有一番趣味。
扣人心弦,原來其來有自啊!
這些日子,反覆被家長問起:「古典音樂作文班,有益於投考私立中學的作文考試嗎?」
如果我們的孩子,能夠想起,困在無聲囚牢裡的貝多芬,如何在意志的城牆上,高高築起音樂的殿堂?
如果我們的孩子,能夠想起,生命的追尋要安定在如何永恆的居處?
如果我們的孩子,能夠在音樂家的故事、時代的變遷、藏在音樂裡的沉思,吐露出自己的想法,這樣的作文,當然可以拓展出深邃的見識!
如果不能呢?
我們當然要問問,究竟在漫長的一輩子,想要為孩子付出甚麼呢?
這本小說後座力好強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