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學期，創作坊即將和孩子們一起共讀《幽夢影》，咀嚼悠閒遠逸的生命態度，確立一種看盡人生、超越限制的寬闊襟懷。
當然，如常地，還是有很多家長會問，孩子們真的可以理解這些艱深而遙遠的古典意境嗎？

我想起秋季班孩子們讀詞時，作文班的孩子透過《創作坊詞選》這些作文教材，深入而溫暖地連結到遙遠的古典世界，還一篇又一篇寫出讓人驚喜的詞選習作。

更不可思議的是字音字形班的孩子，發下《創作坊詞選》後，我們並沒有深入講解，只是透過一遍又一遍誦讀，讓孩子們猜測、感覺、聯想。
猜測、感覺、聯想，就是字音字形班的精神，藉由這些感覺的捕捉與釐清，最能領略文學語境中的千百種風情。
讓孩子們提出一個最重要的字，說明這個字在詩裡、在文學意境裡，甚至在作者整個生命的捕捉與完成中，佔有什麼意義？
孩子們好厲害！這些字的領略，讓我們這些日漸凝固、僵化的「水泥腦子」，得有機會，慢慢柔軟起來。
以下的文字速寫，是對孩子們課堂表達的簡單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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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李白〈菩薩蠻〉：「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瞑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連短亭。」
柏文說：平林漠漠煙如織的「漠」最重要，無邊無涯，讓人迷失方向。
智棋說：有人樓上愁的「愁」最重要，這種沒有了解的漂蕩，凸顯出孤立感。
彥睿說：宿鳥歸飛急的「宿」最重要，這是整首詩裡，唯一的安定，對照出群飛的「急」。

張志和的〈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俐敏說：西塞山前白鷺飛的「山」最重要，這是整首詩最重、最大的實體，有一種強烈的存在感，才能接續有花水風雨依附著延伸出來。
詠文說：桃花流水鱖魚肥的「肥」最重要，飽滿而真實，彷彿收納著春天的養分。
育杉說：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歸」最重要，相對於所有具體的存在，這個字，焠鍊出抽象的情意。

范仲淹〈蘇幕遮〉：「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蓁莉說：秋色連波的「秋」是整首詩的關鍵字。
姵綸強調芳草無情的「情」，看起來無情，其實更有情。

閱讀岳飛的〈滿江紅〉：「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柏辰說：莫等閒的「閒」最重要，一個字，說盡了生命的浪費。
依蓁說：空悲切的「空」最重要，彷彿有太多悲傷，已然都裝不下。
宥仁說：胡虜肉的「虜」最重要，寫出一種強烈的盼望。

孟琪從溫庭筠〈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中，提出獨倚望江樓的「倚」最重要，全詩因為這個字，點出「依靠別人」的生命真實。

宥仁馮延巳〈鵲踏枝〉：「誰道閑情拋卻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中，提出為問新愁「愁」，點出全詩主角。

桂瑜從韋莊〈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沈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提出勸君今夜須沈醉的「醉」，充分表現出情意和悲傷的重疊與拉鋸。

晏幾道的〈蝶戀花〉：「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閒展吳山翠／衣上酒痕詩裡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蓁莉說：衣上酒痕詩裡字的「痕」最重要，確定看見的受傷印記。
育杉說：夜寒空替人垂淚的「淚」最重要，這是抽象孤單的具體化。

閱讀柳永〈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方留戀處，蘭舟摧發／執手相看淚眼 ，竟無語凝噎，念去處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詠文說：執手相看淚眼的「淚」，是全詩中最清楚被看見的悲傷。
依蓁說：竟無語凝噎的「凝」，把全詩的淒慘都凝結、集中起來。
姵綸說：多情自古傷離別的「傷」最重要，揭露我們可以傷痛到什麼程度？

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桂瑜說：明月幾時有的「時」最重要，讓作者和閱讀者跳出時空限制，好像一下子變得很老。
筑郁說：確認月有陰晴圓缺的「缺」最重要，才能接受，缺，才是月亮的常態。
育杉說：但願人長久的「願」最重要，人們總是在希望，總是沒有成真，讓詩蒙上淡淡的悲傷。

凱勵從秦觀〈踏莎行〉：「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中，提出最重要的是霧失樓臺的「霧」，讓什麼都隔了一層，在朦朧中摸索人生，看不清楚，心裡還是很懷疑。

辛棄疾的〈水調歌頭〉，得到很多共鳴：「四坐且勿語，聽我醉中吟。池塘春草未歇，高樓變鳴禽／鴻雁初飛江上，蟋蟀還來床下，時序百年心／誰要卿料理，山水有清音／歡多少，歌長短，酒淺深。而今已不如昔，後定不如今／閑處直須行樂，良夜更教秉獨，高會惜分陰／白髮短如許，黃菊倩誰簪？」
詠文說：因為聽我醉中吟的「醉」這一個字，就可以從現實中跳到另一個世界。
依蓁說：鴻雁初飛江上的「鴻」最重要，表現出作者的力量。
姵綸說：因為酒淺深這個「深」字，情緒被強化了。
育樞說：咀嚼著高會惜分陰的「陰」，好像停留在黑暗中，越來越感受不到希望。

最後一首蔣捷〈虞美人〉：「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俐敏說：聽雨的「雨」，有一種循環的力量。
彥睿說：悲歡離合總無情的「悲」，其實就是最常見的詞的情調。
家志說：悲歡離合總無情的一個「總」字，把人生都看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