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粉紅色噪音》/ 林德俊(詩人) / 聯合報 / 2007.09.16


夏宇著/夏宇出版

這是一本英漢雙語「詩集」，「雙語」無關乎英翻中或中翻英的次序問題，亦無關乎把一種語義並置成兩種語言的聯袂出席。作者說：「我就像嗑藥似的玩了一年完成三十三首詩。常常是一封垃圾郵件引起的超連結，無止無盡的英文部落格網站撿來的句子，分行斷句模仿詩的形式，然後丟給翻譯軟體翻，之後根據譯文的語境調整原文再翻個幾次，雙語並列模仿『翻譯詩』。」

把超現實主義「自動書寫」的「無／潛意識」角色交給電腦「自動翻譯軟體」去執行，像是在揶揄文學「翻譯」之不可能，揶揄的同時又創造了「翻譯」之另一種可能：某種翻譯行為本身即是詩。策劃這場翻譯演出的「詩人」只扮演輕微但絲毫不輕鬆的調校工作：依中譯結果改動英文原文，再丟入翻譯軟體。如此翻來覆去，成就了一堆「文字噪音」。

夏宇將文字噪音的靈感歸於前衛實驗的「聲音藝術」，刻意設計出來的噪音只擁有噪音的表皮，骨子裡的動機是欲製造一連串無止境的弔詭：噪音不是噪音、翻譯不是翻譯、原文不是原文、譯文不是譯文、看似不是詩的不見得不是詩……每一個命題都得框上引號或接上問號。

翻譯出來的文字當然七零八落，借刀殺人般的語言謀殺，刀口下偶爾浮現生機勃勃的句子：「如果我們必須死／我們將需要那些押韻的技能」；「沒什麼更加無形／沒什麼更加／可怕／我幾乎是在我自己」，讀來有如接收某種夾帶神祕啟示的不知所云，暈眩卻非了無愉悅。作者、讀者的溝通沒有終止，只是換個姿勢。這姿勢非常迷幻。

如何完滿地彰顯這個被發明的翻譯事件？雙語必須同時存在，英文在頁面左、中文在頁面右，英文在上頁、中文在下頁。為了充分具象地呈現這種原文和譯文彼此疏離卻又緊緊相依，夏宇用透明膠片作為印刷材質，使得黑字的原文與粉紅字的譯文同時被看見。那看似無心的紅黑文字交疊處，完成了一則隱喻，回應夏宇讓原文、譯文互補共創意義的宣稱。

以此邏輯持續增生、擴延，在原文／譯文的疊合之外，更有一首（一對、一組？）和一首詩之間的疊合。三十三首詩連同封面、書名頁、目錄、答問、後記疊成一塊字影幢幢的混沌世界，文字安心地躺臥在透明琥珀之中，仿如一件時尚精品。出版日期2007／07／07，把版權頁也化成比喻象徵的舞台，粉末登場的牛郎／織女遇合的羅曼史，恰似原文／譯文的疊媾關係。

這不是一本傳統意義的「翻譯詩」，而是透過對翻譯詩的「擬仿」達到一種似是而非的效果，這效果到後現代辭典裡我們會找到「內爆」、「解構」之類的術語。閱讀過程的不順遂或許是為了討論厭煩，又或許是為了鼓動讀者參與。於是我們得配合著手邊擺一張白紙、色紙或直接把手掌墊在透明膠片後面，好把文字看清楚。對一本「有字天書」，有時得換顆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