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7-15 14:39:02ㄚ籬

告別夏天

--去年夏天最哀傷的會面,今日回想,眼前出現一片迷濛與白先勇的"一捧雪"--

我抬手揮去即將掉落眉間的一滴汗珠,不能置信六月的陽光如此毒辣。

有點忐忑的走過那條熟悉又陌生的街道,興許是太熱了吧?那慣性出現的三姑六婆群竟無蹤無影,只剩幾條癩痢狗懶懶的伏趴在水果販的遮陽棚下,哎,我稍稍鬆了口氣,真是太熱,我低著頭快步踏過那烘軟了變形的柏油路。

當推開那十數年未變的紗門時,眼睛突然不適應迎面而來的陰涼,空了半天著的肚腹同時讓我暈眩一下,我喃喃的說了幾句話,喊餓,火山似的天氣繞上幾隻蒼蠅,卻沒胃口吃!沙發坐滿了人,我拎著行李不知往那兒安身,就往那張看慣了的辦事桌藏去,行李還在手上,彆扭得像個鄉巴佬。

我在拖延著,拖什麼?我心底雪亮明白。浮光掠影的聽著幾段談話,更加畏怯。傻瓜啊,怕什麼?你流了幾斤汗不辭千里的來,可為了什麼?想見他,不是嗎?我輕輕的苛斥著自己。心裡天人交戰著,大約是有人看出我臉色灰敗吧?讓我上樓休息,我無言點點頭,也好,總該要碰頭。

老房子常設有一種木紗門,一經推動就發出「咿呀」的聲響,要上樓得經過這道門,有一種預告作用吧?我模糊的竊笑著。這預告卻沒通知我。通過那到門,我瞧見他,突然我亂了方寸,大腦命令臉部肌肉牽動幾分形成一朵僵硬的笑,我點點頭打了招呼,陌生的像是晉見皇家爵士,然後落荒而逃。

總是違背人家的好意,我仍舊歇在那間陰暗少風的小房間,放下不離身的行李,到棉被櫃裡挖出專用的寢具,感謝這老房子的傳統,人人一套貼身物,至少無人動了我的。

他瘦得離譜了啊,也蒼白的不像話哩。我坐在床沿胡亂想著他的種種,心頭一顆石沉甸甸的,才幾天沒見他?才一個月吧?他就這樣急速的瘦下來?我怎麼能狠下心不來見他?啊啊啊。

好餓。想起從前喝牛奶的習慣,他本來喝豆漿的,不知何時改喝牛奶,總之每天清晨的一泡牛奶總有我的份,我將醒未醒的的就著他的手吞下幾口熱騰騰混著米麩香味的牛奶,倒下又睡。這是多久前的事?怎麼清晰的像今天還發生過?

他後悔過嗎?想起他曾有的放蕩。

他應該會是一個認份踏實的人,或許是長久壓抑在鄉間三姑六婆的訕笑中吧?他有時也妄想一步登天,想像衣錦還鄉的揮金若土,盼望幾百隻流露崇拜的眼睛盯著他?或許我也猜錯了,他只是想撐起一片樹蔭吧?雖然用錯了方法,走錯了路。我不忍責怪他,也無權責怪他。

樓下傳來咳嗽聲,是他,我的心抽痛一下,留意著有人招呼他,我就不動。我和他,樓上樓下,像隔著太平洋。寸步難行,是形容這種情形吧?我專心一意的想著該給他買哪種鞋,他沒有半雙體面的鞋,腳掌上厚厚的繭折磨得苦,襪子也是隨便,我暗暗下過決心,買一雙美國總統也穿的鞋給他。

翻覆折騰一晚上,天亮了又是人聲鼎沸,我窩在小斗室中,怠惰見人。昨晚煮的綠豆薏仁湯,不知他嚐過味道沒?青草茶我刻意不加糖,薄荷涼涼不甜膩才退心火,不知他愛不愛呢?他挑啊。

好餓,我心頭也悶燒著,壓住胃進不了米。想慢慢收拾行李,卻兩三手便整齊乾淨,不由發起楞,來時拖延,去也不爽快。

緩緩順了呼吸,調整好表情,我拎起那只白色包袱,主動到他面前告別:「阿公,我要出門囉,下星期再回來。」他點點頭,說:「要是忙就不必趕了。」忙?忙什麼?再不趕,就要天人永隔了!我會回來的,天涯海角都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