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小小說系列之5
圖‧網路 / 文‧Jol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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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在後面，看地兒邊走邊抹眼淚，一個勁兒直哭，向晚的東門城車行擾攘。

她皺著眉，心想，這地兒也還真能哭…，幾乎繞遍了整個新竹市，她們慣常遊蕩的路線，一輛轎車急駛過來，她拉住地兒，真是，連命都不要了！…看見「可麗」大大的招牌，拖著地兒往裡頭走…。

「兩杯巧克力雪泡…」她抬頭對看著地兒的服務生說。照她的習慣順口點了兩杯，心想快點支開那對好奇的眼睛，服務生一離開，她才想起地兒一向是點香草雪泡的…。「地兒，不要哭了啦…」…才一會，桌上已經兩團揉皺的餐巾紙…，她想，「可麗」的老闆要是看到，一定很心疼…地兒又抽了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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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來學校領成績單，她們一星期以來提心吊膽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剛拿到成績單時還好好的，她陪著地兒穿過一對又一對善意詢問的眼睛，地兒的班導師跟她談話的時候，她就站在辦公室外頭…，看地兒那張圓臉還強著笑，一副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的表情…，她卻隱約看到地兒的眼裡紅了又退，退了又紅…。廊上一些關心地兒的同學吱吱喳喳…

「有沒有辦法補救？！」、「去找歷史老師好了，才差一點點而已！」、「不然，就救英文…」意見紛紛嚷嚷…。

地兒走出辦公室，看見這麼一大群人，直說：「沒事、沒事…」，剛才的意見又被拱出來散了一地…，地兒說：「算了、算了，別為難老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想地兒還真能裝！…一出了校門，地兒就哭了…這是她預料中的事，就這樣，她一路跟在後面，在新竹市區逛了一下午，怕這小妮子頭腦不清楚，會發生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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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兒，怎麼辦？！又被當掉，我怎麼跟我爸媽說？！…一次又一次…」，…「地兒…」…她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第二次被當，真的不太應該，可是坐在對面哭的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想起地兒爸媽那種凡事都好商量的和藹模樣…

「地兒，回去好好跟你爸媽講，他們不會罵你的…」

「…我不是怕他們罵，…就是他們不罵，我才難過…，我生來是折磨他們的，我真的好差勁…，他們愈是不說話，我愈是難過….，我爸、我媽…」話沒說完，又哽咽了…，她替地兒抽了一張餐巾紙…。

有時候關心太多反而害事。她想，就讓地兒好好哭一場…。從來就沒見過比地兒更容易掉淚的人，而她自己卻是從小學五年級後就不再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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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她十一歲，綁了兩條麻花辮子，到了酒家門口…

「我找我阿爸！」…「喔，是邱大小姐，邱董在裡頭…」…

她走進包廂看見一堆人頭，還有幾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她瞪著那一群什麼叔叔、伯伯的…

「你們不要每次都叫我阿爸來喝酒啦！」

「哈哈…小卉，不要生氣，去…拿去買糖吃…」她阿爸塞給她一捲鈔票，又舉起酒杯吆喝…

「來！喝酒！…喝酒！莫見笑…小孩子…沒大沒小…」，那些大人朗聲大笑…。

她氣沖沖出了酒家的門，執著那幾張鈔票，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看見一個年輕爸爸，把小娃娃舉在肩上，她咬咬唇眼睛一熱，馬上擡眼看慘澹的天空，沒讓眼淚流出來…，從小把她捧在手心、最疼她的父親，曾是她心中的神，但這個原該守護她的神，卻把她家搞得烏煙瘴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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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兒，…我要去哪裡？…我不要轉學，我是竹女的學生，我哪也不去…」…地兒忽的出聲把她喚了回來…。

「地兒，妳不要哭了，我們一起計劃一下好不好…」她哄著地兒。

「癸師說，我只要保有現在的自己已經夠了…可是，我能嗎？我好怕…離開妳們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劣根性…，我好壞…」

「地兒，不會的，我們會一直在一起，我們可以寫信…，可以打電話…」

「我不要、我不要！離開妳們，我真的不知道要去哪？！…」地兒嗚嗚咽咽的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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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第一個一年級看到地兒，一身泛白的軍訓制服，頭髮不合規定打了層次，頸上掛著紅絲線繫的玉佩，一進校門就被主任教官叫住，一身邪氣；站著是一副小太妹的模樣…。她本來不太跟地兒打交道，後來發現這小妮子做事迷迷糊糊，講話風趣，並不像外表那樣流氣，同班處久了反而有點喜歡她…。

緣分吧…在竹女的第一年一起被當，原本她一個人到台北補習準備插班，待了幾個星期，吃不好、睡不著，抱病瘦了一圈，還是回來了，同樣是留級分在同一班，跟地兒愈來愈親，反成了莫逆…，看眼前的地兒，已經不像剛進竹女時，一派走江湖的味道，很多人都說地兒變了，應該是說像個”竹女人”了…；一種很難為外人道的竹女氣質，同樣的白衣黑裙，走在街上，與另一個私校的學生，就是不辨自明…而她，是陪地兒一步一步走過來的…。

 

在第二次一年級的那個班上，她們比同學徒長一歲，儼然姐姐般總被當成意見徵詢的對象，她倆卻自認不是管事的料，老鳥深諳校規漏洞，常翹了早自習各班自行排定的小考，溜到合作社吃早餐、喝豆漿，不然就是故意走落人群，停擺在兩個人悠游的世界…。

她一向不願多談家裏的事，但地兒是個知心朋友，一個很好的聽眾；常常她訴說家裏的糾紛、困擾，地兒在一旁安靜的傾聽，安靜的流淚，隔天就冷不防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她…，她從前不愛提筆的，自從遇到地兒，才開始有了寫信的習慣，信的開頭總是”Dear…，一天心血來潮寫成「 地兒」，回信時對她的稱呼就換做了「天兒」…，地兒說：「我是地，那妳當然就是天嘍…我們是『天地無雙』！妳本來就像雲一樣跑來跑去，我是那天山的湖，映照著妳…」，地兒真是個想像力豐富的女孩！

不過，她們真的是「天地無雙」，總有股不說自明的默契…。

偶爾情緒波動，看彼此不順眼的時候，不需交代，各走各的…，有一段時間，也不知為啥？就是想一個人誰也不理！一下課就獨自往圖書館三樓，地兒也悶聲不響，放學後一溜煙就不見人影。後來，兩人又走近一塊，地兒只說：「累了，就想一個人安安靜靜…」…連耍孤僻的頻率也相當？！問起那段時間的去處，地兒說她一直都在圖書館二樓…，真鮮！只隔著一層地板，她們同時間在那裡！

地兒的後知後覺讓她莫可奈何，每次她生完氣還得自己跟地兒說，地兒才一派無辜恍然大悟的說：「妳真的有生氣呀，我怎麼一點都感覺不到？！…」，也許就是因為這樣，迷糊的地兒閃過了她陰陽怪氣的那一面，她們才可以膩得那麼緊！

升上了高二，她們分在不同班，隔著一個教室、一個走廊，她們一下課還是湊在一塊！總有一個會到另一個的教室找人，她談音樂，地兒寫詩，兩人還相約作詞譜曲，緊緊牽繫了兩年，常常一個人上半句出口，對方就能接下半句，她們愈來愈像，像連體嬰般黏在一起，比親姊妹還親…。

「天兒，妳一定不可以忘記我…，我一個人，沒有人陪我，妳們在學校講話，我都聽不到…」

「地兒…不然…妳不要轉走，再唸一年…」…她想這樣兩人還能常見面…

「不行…，那樣太丟臉了…我沒臉見那些老師！而且還低妳們一年級！沒有人唸這麼多年…要唸到時麼時候？！『癸師』對我一定很失望…」…地兒口中唸唸的「癸師」，是地兒的班導師，很疼地兒，地兒也尊敬她，但是疼愛和尊敬卻沒法改變這個第二次被當的事實！

地兒又抽了一張餐巾紙擤鼻涕，還在喃喃的唸著：「我一個人…天兒…我會哭死…真的會哭死…」…她知道地兒哭是很難勸停的，除非她哭累了自己停下來…。她低頭吸了一口雪泡，奇怪？今天的巧克力竟然苦中帶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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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剛才陪在地兒後面晃到了孔廟前，地兒望著門不進去，口中一直喃喃唸著「對不起」…，看著地兒抽慉的背影，鼻心有些酸楚，想上回她們在孔廟，脫了鞋曬腳丫子，後來還跪在孔夫子神像前立誓要好好唸書，地兒說不再讓父母擔心，將來要考上一個好的大學…，她則立志要重振被爸爸賭博敗光的家…。

但是，現在地兒要離開了，留下她一個人，再沒有人能懂她的心情，聽她數落那個又愛又恨的家…。，

她腦中閃過今天早上，永遠都自怨自艾的老媽又在叨叨唸著沒錢…、還有阿爸跟外面那個女人街知巷聞的家醜…、她跟沒有繼續升學的「陳」那段苦戀…，她不願意想，卻總沒辦法不想，不能跟別人提，只願意說給地兒聽…。

但是，地兒就要走了…，她看著眼前模糊的人影，意識到地兒將在她的生活裏消失…，哭著的明明是坐在她對面的地兒，眼淚卻從地兒眼眶流進她的眼裡，一顆…又一顆…不聽使喚的溢出…愈來愈多…。

「天兒…」…地兒抬頭怔怔的看著她，有些驚慌...

「我也是一個人，我也害怕…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喃喃的…，她聽到是自己啜泣的聲音…「地兒，可不可以不要走？我也好害怕…」…這次，換她停不住了…

已經很久很久她都沒再掉過淚，自從五年級她把淚都嚥回去之後…，甚至連後來那些要賭債的人，來家裏擡走她心愛的鋼琴、和「陳」之間分分合合的折騰…她都沒有哭過，認識的人都說她冷漠，她也以為自己早已經沒有眼淚…。

眼鏡被淚水打濕，她用手摀住臉，熱氣從臉頰殷開…。地兒抽了一張餐巾紙給她。…握著她的手腕，地兒的手輕按著…。她的淚，不斷湧出…

天和地，彷彿都暗了…。



※2006後記：

每一個生命都是一則傳奇，翻開別人的故事扉頁，看著熟悉或著陌生的情節，靜心體會他人的世界，分享另一個生命的歷程，對人生的可能性開啟更多面向的視野。有人說：「說秘密的是傻子，聽秘密的是獃子…」，我卻說，那些曾經有人陪你裝痴扮傻的時光是幸福的…。

能夠信任別人也擁有別人的信任，能夠依賴別人也接受別人的依賴，或者因著別人的故事忽陰忽晴，卻知道自己還有付出與承擔的勇氣，每一則傳奇都散發著生而為人的魔力，你我都在寫自己的傳奇，每一則傳奇都是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