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04 17:48:11Katle and Joe

信仰之必要 ────讀《巴斯卡沉思錄》心得 / 周浩正專欄


布萊茲·巴斯卡(Blaise Pascal)

【讀書筆記】2

信仰之必要

────巴斯卡論宗教信仰/讀《巴斯卡沉思錄》心得
/周寧(刊於1972年《幼獅月刊》七月號,原題為〈巴斯卡論宗教信仰〉)

【按】:年輕時,讀書不求甚解,一書入手,常囫圇吞嚥。所以,偶而興起,會強迫自己寫下讀後心得。當年極喜歡老孟(孟祥森)選書的眼光和譯筆,只要是他選譯的書,我本本都買,都看。
這本巴斯卡的《沉思錄》,就是在這情境下成為我的案頭書。
書,既小又薄,由一則則格言式的隨筆組成,內容易讀但偏於散蕪。我試著用「信仰」和「正義」兩個觀念,從中梳理出我自以為是的、巴斯卡的本義。
本篇談了「信仰」,另一篇〈正義是什麼?〉則揭開了現實世界裡的醜陋真貌。
    在那年代,對巴斯卡所知有限,近日在網上讀到一篇有關他的故事:〈一生與病魔糾纏的天才哲學家、數學家、發明家〉,附貼於後,請參考。

在此時此刻將巴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享年39歲)的宗教思想加以綜述,是有此必要的,最重要的理由是他早在十七世紀便已敏感地提出人類在現實環境裡所面臨的悲苦情狀,但他沒有發展成如現代存在主義那般、否棄宗教之途,相反的,他反而為信仰作了見證。

當他深刻明瞭人之種種不幸,並認為這種種不幸不是用來證明上帝的空洞與虛妄,而是反證人類對上帝依賴的深度,告訴我們上帝沒有死亡,也不會死亡,上帝必須存在,否則人類有何憑藉能在現實壓力下求得解脫?就是因為世上有諸多不幸,才襯現出祂無上的價值。設若人沒有這種種不幸羈絆時,上帝才是一個多餘的角色。
上帝之愛的根鬚,即是盤纏在這一基礎上。


壹.

人,為什麼需要信仰?
我們需要信仰是由於瞭解人之不幸,特別是作為無神論者之不幸。
人之種種不幸來自人的本質,是與生俱來的,並由此而形成一個天然的牢籠;人,必須借助一種比他更高、更大的力,才能掙脫此種束縛。
無神論者看不清這一點,以為種種不幸,不可能在信仰裡得到解脫,妄想藉人自己的力量把自己舉昇,而拒絕了上帝的眷愛。
這一類企圖由自己舉起自己的抱負,顯得不智復可笑,巴斯卡便是透過這條線索,先將人種種不幸的處境加以描述,進而揭示無神論者之不幸,然後再以上帝之愛,闢出「信仰之途」。
巴斯卡以為人「最大的不幸」,是因為我們都是「自愛」勝過一切的傢伙,若是我們能(或是肯)拋去這一私心,我們又何需上帝?人人都是上帝,不更合乎德性的要求嗎?可惜的是,人──天性只愛自己、只考慮自己、只關心自己。
也許,有人認為人有「自愛心」,並不算壞──至少,它能激起人的衝創精神,在競爭中推動世界文明的進步。尼釆也一口咬定:就是由於這點虛榮心的緣故,才使天才文化得到激勵。但巴斯卡卻直直鑽進人性的核心觀察,他發現,正因為人的自愛──而人又並不具有自愛的一切條件──使人陷入了不幸的深淵,因而滿懷生之苦痛。巴斯卡說:

「……他想要偉大,但他看到自己的渺小,他想要幸福,但他看到自己的不
幸;他想要完美,但他看到自己充滿缺陷;他想在人群中成為被愛與受尊敬的
對象,但他看到自己的錯誤,只能值得別人的怨恨與輕視。
  這一尷尬的情況,在他的心中產生了可以想見的、最不正直、最罪惡的情感
……,這就是說,他用盡他所有的注意力,對自己、對他人隱藏自己的錯誤,
他不能忍受別人向他指出來,也不能忍受別人看到。」

    人的自愛,就這樣把自己引入死巷,「自愛」由此成為腐敗的根源之一。虛偽、慾望、矛盾、不安定、鬥爭、倦怠……,全成了它的併發症。
處此情境的人,是否必須接受對上帝的信仰,以平衡調和人世間的痛苦,並使人瞭解人的原罪,而在信仰裡,使整個靈魂得到救贖而提昇?

貳.

順著巴斯卡思想的主脈下來,對於人之種種不幸,當有更清晰的認識。我們再三說著人有種種不幸,究竟有哪些不幸,竟使我們如此無助地期待信仰的拯救?歸納巴氏的文意,可大略分成下面五個造因:

1.虛偽
當我們「自愛」超出限度(這是很可能演變到最後的結果),就進一步變的更會自欺和欺人。人的天性本是如此:有誰不愛聽人家講些恭維和讚美的話?有誰不喜歡榮光加身?而世故的律則教導大家學習這個原則:照著想被對待的方式去對待他人。
巴斯卡對現世曾坦率地直述看法:

「我們厭惡真理時,他們就把真理對我們隱藏;我們喜歡被阿諛時,他們就
      阿諛我們;我們喜歡被欺騙時,他們就欺騙我們……。因之,人不論在自己心
      中或對他人,都只是做作、虛偽、偽善,他不希望任何人對他說真話,他也避
      免對他人說真話……。所以,人的構成使他如此,在『真』上一無所長;在
      『假』上卻有種種傑出之處。」

    巴斯卡以為虛偽的特性:一方面固然是普遍的,一方面更突出在社會高階層的生活裡。他赤裸裸地說:

        「使我們在世間飛黃騰達的每一種幸運,都使得我們更遠離真理。因為我們
       最怕傷害那些對我們有影響力的人,這些人對我們的喜愛最有用處,而對我們
       的不喜愛則最為危險……。把實話說出來,對聽話的人是有益的,但對說話
       的人是有害的,因為他會遭到厭惡。那些同王公貴人共處的人,愛他們自己
       的利益,甚於愛他們為之服務的王公貴人,因此他們不肯損害自己而有益於
       他們所服務的人。」

    巴斯卡的結論是:一、社會階層越高,這種「不善」越大、越普遍;二、人類社會是建立在互相欺騙上(若是缺乏了以宗教信仰做為心靈之間溝通的話)。
    我們若將以上的話,證諸於週遭的事物,內心能不泛起深深的共鳴?這些話,像一面照妖鏡,照出人世間的醜態,而人正是在這平面上蠕動的生物。
    生活在此虛妄之境的人,或許會聰明地否定這些,宣稱自己是唯一的例外,而這類宣稱剛好暴露出自身的虛偽──基於對人性的瞭解,無人能超越此困境。結合在虛偽中的那一點點「真實」,又能正確把握住多少?
    人,就這樣可哀地存在著。
    具有廣博同情心的詩人,或許最能祈訴出人的這無可奈何的境況吧!詩人瘂弦,就曾在他的詩作〈深淵〉裡哀傷地吟唱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佔地球的一部份……」

2.矛盾與鬥爭
人的天性之中,充滿矛盾與不統一,故而相互鬥爭自然而然地成為人與人之間緊張關係的來源之一。或許有人會覺得「鬥爭」兩字血腥味太重,不如代以「競爭」、「挑戰與回應」、「創造過程」……等較為溫和的字眼來表達其本義。實則,這一種「活動」以及活動與活動間的激盪,正是人的天性──自然本性之一。羅素非常瞭解人性裡這一股不易控御的力量之可愛與可怖,他在《權威與個人》一書中,坦率言道:「假如沒有競爭,我不認為一個平常人能夠過的快樂。因為,自從人類成為人類以來,競爭就是大部份認真的、活動的動力。所以我們不應該試想廢除競爭,然而我們應該讓競爭採取不大傷人的形式來進行。」
他提出的方式是利用「體育運動」、「文藝美術」、「民主的政爭」……等,做為人類鬥爭本性發洩的出路。但,這一種疏導或抑制方式,真能轉化人性的本質嗎?
理論上,也許說得通,但在實踐層次上,它就失去了全面掌控的能力,還遠不如巴斯卡直截了當承認「鬥爭」是人的種種不幸之一。然後,在信仰的國度裡,把它淨化。
巴斯卡說:「我們的天性含藏於活動之中,完全的安靜是死。」他,理解人類天性中這股活力,它所帶起的活動的目的,不在「獵物」──所追求的僅僅是過程中的樂趣。巴斯卡用「消遣」兩個字來詮釋它。
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了人的天性裡的不滿足、殘酷及冷情。
他用短短幾句話,點出其中內裡的關連:

     「在人心中,有理性與熱情的內戰,
     如果他只有熱情而沒有理性──
     如果他只有理性而沒有熱情──
     但他兩者兼有。他不能沒有鬥爭,不能同其一和平相處而不與另一處於戰
   爭狀態。因之,他總是自己與自己分離,自己與自己對立。」

由這裡切入,我們看出人性的根本,若將這個觀點做為瞭解人的索引,許多不易暸解的社會矛盾現象,應可迎刃而解了。

3.欲望
我們欲望什麼?
我們什麼都欲望。
起初,僅僅是要求生存,待餵飽了肚子,就昇起傳宗接代的欲望。慢慢地,人的自愛復導致虛榮心發芽生長;人,一步步跌落在利害與權勢的掌中,人類文明的發展與頹敗,或許都開始在這一源頭。
人的欲望有窮盡之時嗎?
人的力量允許他滿足每一個欲望,而爬昇到上帝之右或上帝之上嗎?
欲望猶如深塹,我們靠什麼去架設橋樑渡向彼岸?一面,欲望把人的野心擴大;一面,欲望也把人貶抑到可恥的地步,以至於「當我們把某種東西置於面前,阻斷我們的視線之後,我們就無牽無掛的向懸崖跑去」。但人的困境是當他也看出這些虛幻的希望,帶來無邊的虛無感與寂寥時,迫使他面對可怖的現實:

     「……此世沒有真實之物,沒有永可滿足我們的事物:我們的一切樂趣
   僅是浮華幻影;我們的諸惡無限。更且,死亡時時刻刻威脅著我們,最後
   終必將我們置於永遠的毀滅或永遠的不幸之中。」

人此時的處境,猶似希臘神話裡薛西弗斯的處境,明知永不停息的欲望,成了一場永無結束之時的遊戲,而又不得不屈身於這種命運──在這幕幕悲劇中,人能支撐的成份又剩下多少呢?

4.多樣性
有一千棵樹,便有一千種不同的風貌。
人與人之不同,不僅是外貌,更深及內心。這種「不一致」使得「事物有不同的性質、靈魂有不同的傾向;因為事物呈現在靈魂面前時,沒有單純的,而靈魂又從不把自己單純的對任何對象呈現。因之,就有我們對同一事物既哭又笑的事」。人,一如管風琴上的琴鍵,被按照我們靈魂的頻率的高低排列著,但「那些只知道玩管風琴的人,不能在這種管風琴上奏出諧音」,我們必須知道琴鍵在哪裡。
是的,這確是一道難題:琴鍵在哪裡?又有誰能整個地俯瞰人類,並成為唯一高明的樂手?
多樣性使大自然變得繁富豐盛,同時也造成更多阻隔與誤解。人性上的參差,習俗、環境和後天教育上的異殊,導致許多不平和矛盾。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在分殊的現象裡被層層加深,而又有多少人能瞭解所有衝突的基因都能在人性中得到解答?
人類的悲劇正建構在這兒──我們看見:仇恨在各種隔閡中加深,被有意地引導方向;人的多樣性反而成為裂解我們自己的犀利武器。有誰能不用暴力、不藉外在工具、不引入任何新的困擾,而以一種統一的、能被人類普遍接納的方法,拉齊這多樣性?(我願信仰祂!)

5.倦怠
完全的安靜,是死。
但,現代人常身不由己地陷入一種無所事事的苦況。當人出生之後,生命的行程在冥冥之中,似已被納入社會既有的體制內,安頓妥當。文明的進步,基本上已使人類免於匱乏,然而,物質的豐盛反而鼓勵了人的惰性。人的倦怠感,多多少少出自於此。
倦怠的生成,或許是由於人的活動力被限制在各種律則的條框之內;人的思想行為被要求塑成一種模式──多樣性造成混亂、模式則扼殺了人之為人的樂趣,而統一導致單調,使人倦怠──人的矛盾莫此為甚。
人的天性,真如此難以調諧嗎?
巴斯卡以充滿善意的口氣,提醒「倦怠」一旦瀰漫開來的危險性,它會讓正常人變得:

      「……沒有熱情,沒有消遣。這時,他會感到他的無有,他的冷漠,
他的虧缺,他的依賴,他的脆弱,他的空虛。這時,會使他的內心立即
昇起陰霾,變得沮喪、煩悶、焦急、絕望。」

    倦怠是人的最大的阻滯力量,它與我們的天性如此難合,卻又真實地成為我們好逸惡勞的天性成份中的一部份。人類肩揹的包袱是如此之沉重,種種的不幸深植其中,難以自拔,身處其間,真是人的最大不幸。
    但是,人若是連自己都對自己失望了,我們還有誰能依賴?人的能力畢竟是有限的,我們無力舉抱起自己。
    人一旦陷入倦怠之中,一如待決之囚,生活的牢籠緊密地把我們關鎖起來。

參.

人的種種不幸,就由上述因素組合而成,並深深滲透於我們的天性裡。
我們要如何因應才能避走此一深淵?
做為一個沒有信仰的人、一個無神論者,對於人所處的此種苦況,所能努力超脫的途徑在哪裡?
天性內在就背負著這副枷鎖的人類啊!能靠自己點微的靈智之光,照亮前路嗎?巴斯卡筆下描述的無神論者之不幸,就是妄圖以自己的手接引自己,以替代上帝之手。其結果,除了使人性全面墮落之外,也葬送了自己的前途。他不瞭解人雖有種種不幸,但一旦有了信仰,就有了依靠,就有更高的手來扶持了。
無神論者的不幸,則是雙重的,是一種逃避不了「人之不幸」的大不幸;他以為自己是靈智的,以為是「人創造了上帝,而非上帝創造了人」。他的靈智,使他只能看清他個人,此外一無所見,他的靈智引導他走向愚蠢。
虛偽、欲望、人的多樣性、矛盾與鬥爭、倦怠把我們壓彎了脊椎,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平衡的力量,需要明智的指引,為我們照亮道路。不僅是使我們勇敢地面對種種之不幸,也同時堅強我們意志力,信從我們信仰中默默承擔的神祗,帶同我們超越這些不幸的苦痛,在新的實踐裡,重享生之樂趣。

肆.
   
    信仰是必要的,否則人便無從解脫於人的不幸。無神論者卻以為信仰與人的種種不幸無關,人毋需借助信仰之力,便可擺脫它們。巴斯卡對無神論者曾有嚴厲的批判,他說:
    
       「最能顯示智慧之極端薄弱者的,莫過於不知無神論者之不幸;最能顯示
      心靈之敗壞的,莫過於對永恒的真理沒有渴望。沒有一種行為比在上帝面前
      恣肆、浮誇更為怯懦。」
    
    這些自以為心智明白的人,經常佔據在他腦海裡的思想,只是一種「虛無感」──一種失落的經驗而已,請看:
    
        「我不知道誰把我放到世界上來,不知道世界是什麼,也不知道我自己是
       什麼;我對一切都可怕的無知,我不知道我的身體是什麼,不知道我的感官
       是什麼,也不知道我的靈魂是什麼。甚至,連思考所說的話的那一部份亦一
       無所知……。我所知的一切乃是我必死,但這我絕無可逃避的死亡卻是我最
       為不知的……而從所有這一切,我所做的結論乃是我應當把生命的時日花費
       殆盡,而不去顧慮必然落在我身上的究竟是什麼……。」
    
    這便是無神論者所顯示的頭腦的力量,但只到某個程度──懷疑的程度、喪失信心與自信的程度、否定一切的程度而已。在追尋一項永恒性真理的途中,無神論者的答案,僅能觸及一層外殼,例如:
    
        「我向每一個方向看去,但所有方向我都只看到黑暗,大自然提供的一
        切,沒有一樣不引人懷疑知顧慮,而我現在的狀態,則不知我是什麼,也
        不知應做什麼。我既不知我的處境,又不知我的義務;我的心渴望徹底知
        道何處是真善,以便追隨它。為了永恒,任何代價對我都不算昂貴。」
    
    無神論者的心,如此徬徨無依,以致於讓他嚴重的弱點暴露出來:他只有思索,沒有實踐;他內心充滿渴望,卻沒有明確的目標;他對什麼都懷疑,又沒有勇氣孤注一擲。無神論者的人性是黯淡的,因為人的種種不幸喧囂的程度,足以使他浪費生命。而正確的信仰,卻可透過上帝,使人的天性順乎坦途,乘勢引導它持恒地走上正確的方向。
    
伍.
    
    為了對付無神論者的不信,為了幫助無神論者掙脫徬徨無依的困境,為了使無神論者便於迅速地做出抉擇,巴斯卡設計了一個實驗:
    「賭上帝的存在,賭信仰的必要。」
    他先從「有限──無有」開始導引,進而道出為何「賭」是必要的。
    「賭局」的實驗結果──宣示著信仰的必要、心之奉獻的必要,無神論者正好可以藉此攀離悲苦的深淵:

    A. 在無限面前,有限消失不見,變成了純粹無有(單元附加在無限上,對無限毫無增加,正如一英尺的長度加在無限的長度上)。
    B. 我們的精神在上帝面前、我們的正義在神聖正義之前,也是如此。
    C. 但,無限──無有:並不是對立,而是關連為闡明。
    D. 我們知道有一個無限,但對它的本性則一無所知(我們尚不知它與上帝之關連如何)。
    E. 同樣的,我們很可能知道有上帝存在,而不知道祂是什麼?
    F. 對於有限之物,我們知道它的存在及本性,因為我們是有限之物;然而對於無限者,我們則只知它的存在,卻不知它的本性,因為它雖然具有如我們一般的廣袤性,但沒有像我們一般的限制;但對上帝,我們既不知祂的存在,又不知祂的本性,因為祂既廣袤又無限界。
    G. 但經由信仰,我們知道衪的存在;在榮耀之中,我們認識衪的本性。

我們如何從「不知」到「知道」?
我們如何由A一路跳躍到G?
以A發展到F是可以理解的,但由F到G──由生澀變成熟,這中間的變因之理,便是巴斯卡著名的「賭局關鍵」之所在了。
且聽聽他的論證吧:

    H. 誰能因基督徒不能為他們的信仰提供理由,而責備他們呢?因為他們宣稱他們的宗教即是他們不能為之提供理由的宗教。在他們向世界廣宣自己的信仰之際,無神論者就宣稱基督徒的信仰乃是一種愚笨;然則,你仍因基督徒不能提出證明而責備他們?如果他們證明了,反而陷入自相矛盾,就是由於缺乏證明,所以才不缺乏道理。
    I. 然而,在「上帝究竟存在或不存在」?我們應傾向哪一邊?
    J. 在此處,「理性」絲毫不能幫助我們抉擇,我們所面臨的是一個無限的混沌(因為人的理性只能說明有限之物,在超越了無限的存在之面前,理性能有多大的作用?就像海水豈能用斗量?)。
    K. 但若不依賴理性又依賴什麼?
──人性。
巴斯卡認為,你必須判斷哪一種對你的利害關係最少,然後投下賭注。
譬如說,賭上帝存在:如果你贏了,就贏得一切;如果你輸,你卻什麼都不損失。

由上述反覆論證,巴斯卡藉著理性的作用,已經將你引領到信仰的地步,而你若是還不能信仰──那麼,努力去說服你自己吧!
對那些口口聲聲要上帝走到面前證實衪存在才肯信仰的人,或許應該這樣告誡他們:
「不是由對上帝之證明,而是由減低你的欲念。」
請多多、細細咀嚼這句話。
我們應當瞭解命題的推展,是為了說服理性,信仰卻並不透由理性,而是「心」。你不能靠著「利害關係」的欲念接近上帝(巴斯卡的「賭局」只是一場遊戲),那樣的話,你將看不見上帝,只看到你自己。
   

結語.  

    由木康(1896 ~1985;日本牧師、讚美詩作家)說:「信仰的對象,絕不是理性的對象。」這句話是整個信仰問題的關鍵。有些人以理性來審定信仰,做為信仰抉擇的依據,是明顯的錯誤與不幸。信仰的本身究竟是屬於肉體的還是心靈的?或是兩者的結合?誰又能勘破其間結合的方式呢?
    人是極其單純也極其複雜。所以巴斯卡責備那些想找出解答卻又對錯焦距的哲學家們,「把事物的觀念混淆了,用精神性的言辭論及物質事物,或用物質性的言辭論及精神事物」。所導致的後果,便是是非黑白的顛倒、錯置,人的信仰在混雜、矛盾中,去哪兒尋找「藉途」呢?
    巴斯卡提出解方。他強調「體驗上帝的是『心』,而非理性。這即是信仰:上帝是由『心』所直感,而非由理性」。理性的用途,不是用來肯定或否定上帝的威權,理性必須透由「心」來作用。因為,推理的動作是緩慢而機械,被眾多的原理原則所規範──這是一種幾何學者的心智,「習慣於必得先把種種原則理清排妥,才開始推論」,因此一遇到「被感覺甚於被看見」的信仰問題時,理性就迷失了。
    信仰是一種悟性的產物,一種情感的作用,「我們必須將我們的信仰放在情感中,否則它就常常搖擺不定」。
    巴斯卡說:「對上帝之知識同對上帝之愛,相距極遠。」這句話告訴我們,知識裡產生不出愛,愛裡也產生不出知識,這是兩種不同範域的存在。對上帝的信仰,固然兩者皆需,然而愛比知識遠為重要,因為它直接來自心靈,最接近上帝。因此,巴斯卡說:

        「心有它自己的秩序,理智有它自己的秩序,後者是由原理與證明而成,
心卻有另外的形式。耶穌基督和聖保羅所應用的是愛之秩序,而非理智之
秩序,因為他們要溫暖人,不是教訓人。」

    在信仰可能有的因素之中,「愛」特具統攝性,信仰便是基於上帝之愛形成的,人則憑藉著這根繩索向上攀昇,引渡眾生走出種種不幸的困境。
 
(1971/5/28初稿;1972/5/7定稿)

【小記】:

1.《沉思錄》/巴斯卡著/孟祥森譯/水牛出版社。
2.文中引述巴斯卡原文甚多,為節省篇幅,未能一一標明出處,請直接親炙原著。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錄】
巴斯卡:一生與病魔糾纏的

天才哲學家、數學家、發明家


/2017/9/19/BY TAN HA LAM
http://www.cup.com.hk/2017/09/19/pascal-the-genius/

Pascal(巴斯卡),是電腦程式語言,也是一個天才的名字。
世人對於布萊茲.巴斯卡 (Blaise Pascal,1623–1662)這位天才短短39年的一生甚為着迷,相同於後世對他著作及成就的熱烈討論。這歸功於他有趣而神秘的個性,獨立特行而具有魅力,還有他那身體狀況與成就不和諧到近乎矛盾的糾結人生。
布萊茲.巴斯卡被法儒夏都白理安(Chateaubriand)形容為「可怕的天才」(effrayant génie),他具有獨特的才能組合,既是哲學家,亦是數學家、科學家、發明家和神學家。在數學中,他是遊戲理論和概率論領域的早期先驅。在哲學中,他是存在主義的早期先驅。作為神學和宗教的作家,他是基督教的捍衛者,更是古代預言、神秘主義、奇蹟和聖經解釋學的狂熱份子。
這位通才,才華洋溢得像「虛構人物」(chimera)。
儘管巴斯卡身體健康狀況欠佳,但他仍對數學和物理科學做出了歷史性的貢獻,包括水力學的實驗和理論工作、證實大氣壓力以及真空的存在等。巴斯卡作為科學家和科學哲學家,主張嚴格的實證觀察和使用對照實驗,並且反對笛卡兒的理性主義和邏輯演繹方法。

>終身為病所苦
巴斯卡這個名字是由其叔父所取,靈感來自一位聖人,3世紀時,這位亞美尼亞聖人被鐵梳打死。而Pascal穿著有尖銳釘子的腰帶,來進一步懲罰自己長期承受疾病和慢性疼痛的身體。
在1歲時,他患上了奇怪的疾病,腹部變得腫脹,動不動就會哭泣和尖叫,痛苦據說持續了1年多,幾乎到了死亡的邊緣。有指他是遭受巫術所致,後來奇蹟地康復。姐姐Gilberte為他撰寫的傳記中記載,巴斯卡真正的苦難是在18歲生日後,他從來沒有一天能停止疾病或醫療上的痛苦。他的病理記錄有偏頭痛、腸易激綜合症和纖維肌痛,並且經常受焦慮、抑鬱等情緒困擾。
他的死因也是眾說紛紜,有說是因多種疾病而致死。

>生自學術世家
巴斯卡家族屬法國上層資產階級。他的父親Étienne Pascal除了擔任律師、公職人員和稅務總監外,還精通拉丁和希臘語,亦是一位精於自然哲學的數學家。他是一個要求高但有愛心的父親,經常為自己孩子的成就感到自豪。
1631年,Étienne與他孩子一起搬到了巴黎。往後9年,他致力於對科學和數學的追求,並自行教育子女。
Étienne一早明白兒子有過人天賦,特別為他設計了課程,教授兒子不同的語言和宗教、地理、科學等知識,就獨是沒有數學。
Étienne相信兒子一旦接觸數學,就會迷上它並放棄其他研究,他決心等巴斯卡完成所有學術訓練,才教授他數學和幾何學。不過,巴斯卡12歲時竟獨自證明出三角形內角總和,讓Étienne驚悉兒子的天分,比自己預期更高,才在數學學習方面放行。

>短短一生的成就
到了16歲時,巴斯卡寫了一篇被稱作神秘六邊形的短篇論文 Essai pour les coniques(「圓錐曲線專論」),作為證明的方法,描述了一個圓錐曲線的內接六邊形三對對邊延長線的交點共線,後世稱之為「巴斯卡線」,並將理論稱作「巴斯卡定理」。然而巴斯卡的作品過於早熟,以至於笛卡兒看了他的手稿後,不相信這是小巴斯卡所寫,認為由其父親所撰,令巴斯卡懷恨在心,此後拒用笛卡兒的方法解析幾何。



巴斯卡發明的計算機。
圖片來源:wikipedia commons

由於父親的會計和稅務評估工作需要大量計算,巴斯卡希望這種苦差,可用機械設備取替,終於在1645年設計出「Pascaline」——一台可以輔助加減運算的機械。70年代面世的電腦語言Pascal,即因此而以他為名。
在1646年,23歲的巴斯卡得悉意大利物理學家托里切利(Evangelista Torricelli)於水銀柱發現了真空,證實了大氣壓力的存在。巴斯卡便請各地的親友在不同高度做實驗,提供水銀柱的數據,發現愈高的地方,因為空氣愈稀薄,大氣壓力就愈低。他成為第一位測出氣壓與高度關係的人,如今氣壓的基本單位就以巴斯卡命名(Pa)。
1654年,巴斯卡為了解答朋友如何公平分配賭金的問題,與業餘數學家費馬(Pierre de Fermat)書信往來討論,結果開創了機率這門學科。然而,往後他全心投入天主教「楊森主義」(Jansenism),基本上放棄了關於數學方面的工作。
縱觀巴斯卡一生,在各種學術領域都大放異彩,但由於疾病,加上隔離密封的私人上學形式,他甚少經歷與他人接觸或在社會發展的機會——這可能限制了他的社會和人際關係技能。他容易對別人不耐煩,要求亦很高,有點傲慢自我。後來他也承認自己的個性上有不足之處。
傳記作者Donald Adamson 形容他「早熟、固執堅持,一個完美主義者,咄咄逼人到無情的地步,但是尋求溫柔謙虛」。不過,這樣的個性,卻成就了他弔詭、絢爛而短暫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