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16 17:37:16Katle and Joe

往事追憶:大弟與我


大弟攝於大同半月刊社,1970。

大弟浩龍於9月15日往生,享壽七十一。按年紀來說應該我比他先走,但世事難料。自他離世,我不時湧發思念之情,於是在上個月20日開始著手寫下這篇憶往之文,於昨夜完稿,今天再略微修飾,終於定稿。算算大弟走了整整一個月,僅以此文獻給我摯愛的大弟,願他在天之靈與父母及堂哥相聚,永享平安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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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追憶:大弟與我》                  2020/10/16

我出生於民國36年農曆12月,以陽曆算已經到了37年1月下旬初了。大弟則是39年陽曆4月中旬出生。所以大弟小我兩歲多一點。由於出生於香港九龍,便命名為浩龍。我呢,出生於抗戰勝利後兩年,故命名為浩中。

我們五位姊兄弟之間,我和他的年齡差距最小,因此從小吵鬧最多。兩人間有什麼紛爭,最後一定告狀到媽媽那裡。媽媽也許會責罵我這位做哥哥的,不過泰半會說一句:「一隻碗不響,兩隻碗叮噹!」於是告狀的人只好忍氣吞聲,雙方就息鼓偃兵。

和浩龍弟最早的記憶之一是在浩光弟出生之後。光弟出生於民國42年台灣光復之後,故以為名。他小浩龍三歲。那時住在臺北中山北路巷子裡的公家宿舍,靠近現在的康樂公園。在浩光約兩歲,浩龍五歲,我則七歲小一或小二的年紀,有一天晚上,不知為什麼爸媽和哥姊都不在家 ( 姊大我8歲,大概初三或高一;哥大我6歲,應是初中一、二的階段 )。家裡只剩我們三兄弟。最小的浩光突然想起媽媽不在身邊,嚎啕大哭起來。我和浩龍怎麼哄都沒用,一時手足無措。虧得不知是誰想到一招,我和龍弟便扮成喜劇諧星勞萊和哈台,一人拿雞毛撢子一人拿桿麵棍權充手杖,模仿電影裡的滑稽舞蹈跳給光弟看。我們一下子從左往右,下子從右往左來回跳躍,坐在地板上哭泣的光弟一時止住哭聲,隔一會兒覺得不新鮮了,又哇哇大哭起來。這時龍弟靈機一動——我們住的日式房子,客廳裡有兩根柱子,也許為了擴大空間,把隔間的拉門拆了。記得我們是在兩根柱子中間跳來跳去。浩龍在靠近旁邊的一根柱子時,故意一頭撞過去,接著摸著頭大叫「痛、痛!」,光弟看了竟破涕為笑。龍弟一看這招見效,每次靠近柱子就假裝撞痛。終於光弟在不斷的笑聲中忘了哭泣!


我和龍弟還有彼此的共同記憶。那是小時候下雨天爸媽帶我們去看電影。也許是哥哥或姊姊或傭人出門到巷子中間叫三輪車到大門前。有一位原住民車夫孔武有力,踩三輪車飛快,我們小孩子都覺得很過癮。冒雨上了車,我倆就站在爸媽前頭,四周罩著防水帆布,還記得車夫戴著斗笠穿著橡膠雨衣、把打開的帆布罩一個接一個環節扣緊。帆布罩中間有個透明的小窗子,我們往往試著墊起腳尖往窗外看,但除了濛濛的濕氣和流淌的雨絲之外什麼都看不見。

那時看電影就是往西門町跑,常去的是萬國戲院、大世界戲院、國際戲院和新生戲院。在戲院裡,我和龍弟就站在爸媽座位前方,倚著略高於我們的前排椅背。影片中男女主角談情說愛或沈悶對話時,我倆大都低頭玩耍,等到槍聲大作或有打鬥的場面時才豁然抬頭,透過椅縫瞪大眼睛觀看。我還有在萬國戲院前排隊入場的記憶。那時正值冬天,天寒地凍,戲院外排著長龍,有老人家挑著擔子蹲在人群間賣茶葉蛋。這時媽媽會為每個人買一個茶葉蛋。熱烘烘的蛋握在手中和吃在口裡,說不出的溫馨與暖和。

在我小學五年級下學期時舉家遷往新竹。這時姊姊正好高商畢業留在台北工作,哥哥則繼續在台北的高中就學,自力更生,過著辛苦的日子。只剩爸媽和我們三兄弟一起住在新竹北大路的林區宿舍。雖然我和大弟讀同一所小學,但對於他和小弟的記憶一丁點都沒有。僅殘存的兩張照片提醒我:(一)、在我初二升初三的暑假,帶他一起到自己熱衷的天主教青年中心參加活動;(二)、可能同一年過年三兄弟穿著新衣在宿舍院子裡拍過照。

 


我初三時全家又搬到台中豐原。這時姊姊繼續在台北工作,哥哥高中畢業進了陸軍官校。我還記得節日或假日時,到火車站接姊姊或哥哥的印象。姊姊穿著裙裝和高跟鞋,我則提著她帶回來的禮物,一路跟隨她高跟鞋的聲音從車站走回家。哥哥呢,身著官校軍服,走起路來一副革命軍人的風度。路上遇到從老兵轉業過來的警察,看到英挺神氣的哥哥,滿臉不是滋味。

豐原時期,算是我們年齡較大後有共同記憶的地方。在這裡的家,一直住到我大三為止。在他初二、三左右,我停止了和他打鬧爭吵。因為有一天和他扭打時,突然發現他力氣比我還大,我再也贏不過他了。於是當機立斷,再也不和他爭吵了。

老實說,我很詫異,為什麼這時期對他的記憶並不多。彷彿父母固定出現在生活的背景裡,  可是兩個弟弟幾乎從大部份生活中消失一般。最近翻到一張在豐原時與教堂青少年們的合照,其中赫然有小弟的身影,才勾起了一部分記憶。小弟和大弟一樣,只參加一回就敬謝不敏了。


這段時期最清楚的記憶是龍弟陪母親一起撿碎木片。爸爸在狹小的宿舍後頭增建了一間廚房和一間餐廳。廚房用的是燒木材的爐灶。燒木材要用小木片引火。正好家裡後面有間鋸木工廠,他們經常把鋸剩的木屑倒到家門前一條大溝渠的坡邊上。那裡也是很多人丟垃圾的地方,又髒又亂。有一天放學回家,遠遠看到母親彎著腰在那裡撿東西。我假裝沒看見直接回到屋裡。沒多久浩龍進門來,把書包一扔,就往外衝。我知道他去幫媽媽撿碎木片了。這件事我一直感到十分慚愧。

也就是在這時期,大約是我高二、大弟初三的開學註冊之前,有一天晚飯後,爸媽把我和大弟叫到小小的客廳。爸媽坐在一側小茶几兩旁的藤椅中,我和大弟雙雙跪在跟前的水泥地上,低頭接受父母的訓斥,大約是說家裡經濟困難,告誡我們要用功讀書。我不敢看父親,只偷偷瞄到母親噙著淚水手握手帕頻頻擦拭的樣子。事後,我和弟弟趁著夜色用腳踏車載著一床棉被去當鋪,偷偷摸摸深怕被人瞧見。我在前頭牽著車子,弟在後頭扶著被子,一路上幸而昏黃的街燈和人跡一樣稀少。當鋪雖在街上兩層樓建物的一樓,但一側是片荒地,而旁邊的兩戶矮木屋一片漆黑,似乎沒有人住或住戶已入眠。我倆將腳踏車停放在暗影裡,一起抱著棉被走進當鋪。大概老闆看這兩個小伙子一臉哭過的樣子,沒說什麼話,收了棉被就把當票和鈔票塞到我們手裡。後來和姊姊提起這樁事,姊說,這檔子事,她和堂哥早就在台北經歷過幾次了;哥哥說他也一樣⋯⋯。

我到台北上大學時,龍弟仍在讀高工。直到我大四,舉家又遷往台北,在西園路與堂哥一家共住。這時他已高工畢業任職於大同公司。大學的最後一年,我在同學的慫恿下陪同辦社團,出面當個掛名的社長。有一次我們的社團舉辦轟動北部大學圈的電影展,因為不懂江湖規矩得罪了某位社團社長。我就在不知就裡的情況下挨了他一巴掌。為了怕節外生枝,我並沒跟社團同學吐露,不過回家後和龍弟提了一下。過幾天他下班後,來學校找我一起去討回公道。那位仁兄不在宿舍,我們在他寢室待了約莫廿、卅分鐘,便打道回府。幸好找不到人,否則不知後果如何。這是大弟為人打抱不平、拔刀相助的一面 ( 他真的帶著美工刀去亮相 )。

我大學畢業後分發到台中清水任教,接著到外島服役;退伍後返原校,隨後調到三芝。浩龍則在憲兵隊服役,當過士林官邸附近的守衛,退伍後也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兩人忙著各自的生活。父母親也搬離堂哥的家,在姊姊幫助下住到劍潭的公寓,一家人又過了一段安定的日子。這時我定期週末返回劍潭和家人共聚,但和龍弟間沒有什麼特殊的記憶。

倒是在我結婚、小女出生之後,有件事記憶深刻。那時在劍潭,龍弟、光弟和爸媽共住。我和內人及小女往往週末回去共享天倫之樂。小女從小活潑可愛、惹人喜愛。龍弟則喜歡逗逗小孩,譬如摸摸小孩的頭髮、捏捏小娃娃的臉頰等等。有個週末,正好我和內人去看表演,把兩歲左右的小女留在家中。看完表演,以為回家時小女已經上床。不料一進門看到她杵在客廳茶几邊等我們。媽說她不肯睡也不肯走動,只好任她站在那兒。我們趕緊哄她睡覺。

回到三芝之後,小女偶而會無故大聲哭叫。看了小兒科,以為是腸胃的問題,向我們推薦一位小兒腸胃專科,檢查結果沒有問題。回去後我思前想後,似乎在劍潭時,偶而小女看到龍弟也會莫名發作;又小女自小個性獨立,可能不喜歡大人的過度逗弄,於是揣測會不會是龍弟造成的。便想到一策「角色扮演」的戲碼試試看,以解決小女不定時的尖叫和痙攣。

下次回到劍潭時,我請求龍弟幫忙,配合演出。我抱著一個枕頭請龍弟站在一旁,讓內人抱著小女。然後一面用力拍打代表龍弟的枕頭一面對小女說:叔叔不乖,以後不可以再這樣對○○(女兒小名)了!同時請龍弟親口對小女說聲對不起。感謝龍弟放下身段委屈配合,小女無端的哭鬧就此解決。

父母搬離劍潭之後,先是住板橋、然後住新店,都幸賴大弟購屋而居有定所。惜家母後來得了巴金森症,最後病逝於安養院。

當兄弟各自成家之後,各自埋首於工作和小家庭的生活中,除了除夕團圓外殊少見面。反而在父母親都仙逝了,見面的機會逐漸多了起來——除夕、清明之外,龍弟常招我一起上陽明山探望小弟,或到安坑看姊姊。在我們都退休後,甚至約我一起到以前住的地方尋找過去的記憶;其中包括台北中山北路的房子和巷子、新竹的東門國小和北大路的林區宿舍。最後在2017年約我一起回豐原,看了以前住家的舊址,早已成了一片空曠的荒地。由於大弟不恥下問,居然從巷口攤販問到了舊日的鄰居林媽媽。於是我們有幸探訪了她和她的小女及小女婿,一時重溫了往日時光。


從照片中可以看出龍弟激動的心情。他非常懷念豐原歲月,一直覺得那是母親一路走來最安穩的日子。當年我們相鄰而居,兩家後院相通,母親和林媽媽來往密切。難怪他看到林媽媽彷彿見到了母親。當時他也很想順道去看住在台中的大哥嫂,包括他曾隻身到台中看朋友時也想看看大哥,可惜兩次我都以不要打攪大哥而予以勸止。如今想起來,龍弟實在是很念舊並且看重親情。我們的原生家庭若非有他,手足間的互動恐怕變得疏遠。真心感謝他一路走來頻頻殷勤邀約探望親人。包括堂嫂、堂姪和堂侄孫,也虧他多次提議而保持著聯繫。這讓我想起早年堂哥因病住院時,也是他邀我一起去探視。還記得當年在基隆省立醫院的大病房裡,堂哥坐在簡陋的病床上,我們三人相對而泣的情形。我們都知道這是最後的告別但不知該說什麼。

今年五月,為了安放爸媽牌位,我倆一起步行走訪兩家禪寺。當時他還沒有任何標靶治療的後遺症,沒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言談間十分灑脫豁達。事情辦完後,我提議找個地方坐坐聊聊,他斷然拒絕了。我知道,他怕我花錢。這是他個性儉省體貼的一面。然後說要順道拜訪正好住在附近的老朋友。事後在臉書看到他與朋友的合照,我才想起,那是一次話別的造訪。

大弟過世後,我在臉書貼了自己在追悼會上的追思文,文中提到大弟和我共同經歷的幾件事。我所敬仰的陸達誠神父留言說,讀起來他像是我哥哥。陸神父一語點醒了我。原來這一生在成年之後,他的確處處主動提議行事,而我顯得是被動的應隨者。他又像是我們原生家庭的黏著劑,幸賴他的攛掇、鼓勵以及喜歡聊天的個性,維繫著我們的手足之情。

別了龍弟。雖事先預知你棄世在即,但直到你走後才深深感受到心口似乎永遠無法彌合的創傷。好像還有好多話、好多事情還沒聊到。那些沈沒於往日迷霧中我倆共同經歷的歲月,啊,今後只有默默向你在天之靈傾訴了。

你走前一天下午,我夢見你來告別,頭七之日也夢見你身著年輕時的大同公司制服,隔幾天又夢見你壯年時沈睡的臉,耳邊響起「弟弟好英俊」的聲音。但是,夢裡你都默然無語。我更希望夢到你在世時和我並肩而行、聊天講話的樣子,如姊姊夢到的,大家都在一起,時空停留在生前的某一天。

那就是永恆的天堂吧!沒有死亡與病痛,不受時空的隔閡和限制,日子一如既往,清新而平淡。



與大弟攝於香港九龍,1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