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03 18:29:04Katle and Joe

薩伊德:對於晚期風格的思考 (三)——希臘詩人卡瓦菲斯的詩


康斯坦丁諾斯·卡瓦菲斯(1863-1933)

在詩作方面可以對應蘭佩杜薩的,是希臘亞歷山卓的詩人康斯坦丁諾斯·卡瓦菲斯。在他1933年過世前,詩作不曾出版過。卡瓦菲斯寄望他的154首詩保存下來,以20世紀的詩作標準來看,每一首都相當短小。每一首嘗試澄清並戲劇化來自過去的事件或片刻,不論是個人的、或者更廣闊的希臘世界的過去;而且是透過布朗寧戲劇性的獨白風格來完成。他最常運用的素材來自普魯塔克Plutarch的著作;他也從莎士比亞汲取靈感,並著迷於哲學家皇帝「背教者尤利安」。自始至終,亞歷山卓一直是他詩作魂牽夢縈的地方。早期詩作之一的《城市》這首,包含兩位朋友的對話,其中一位(可能是前任統治者)——身為犯人被軟禁在不知名但顯然意指埃及的某座港口城市——哀嘆著他的不幸:

       我能讓我的心智在此虛擲多久?
       無論何處我轉身,無論何處我看望
      
       只見自己生命的黑暗廢墟,在此
       我度過這麼多年歲,白白浪費
       完全將時光摧毀。

第二位說話者以冷靜明確的口吻回應,這正清楚標明了卡瓦菲斯風格的狹隘性和斯多葛學派的不偏不倚:

       你再也找不到新的家園,找不到  
       另一片海濱。
       這座城市會一直糾纏你。
       你將行走在同一條街上, 成長
       於同樣的鄰居間,髮灰髭白  
       於同樣的座落間。
       你一定會在這個城市了結。別妄想
       別處的情事:
       沒有你要的船,沒有其他出路
       如今你在此,這小小的角落   
       所浪費的生命,在世界各個地方
       你會照樣摧毀它。
   
俘虜“說話者”的,不光是地點,並且還有他命運造成的重複行為。

卡瓦菲斯自認《城市》,偕同《總督轄地》兩件作品,是他邁向成熟詩作的途徑。在《總督轄地》一詩中,說話者的對象,是一個想離開亞歷山卓、到阿爾塔薛西斯國王(King Artaxerxes)的轄下省份謀求新職的人。針對他想獲致的成功,這位來自亞歷山卓的逃犯提醒道:

       你渴望不一樣的東西,苦苦追求
       其它事物:
       來自民眾和智者們的讚賞,
       那些辛苦贏得的、那些無價的歡呼——
       廣場、劇場,和月桂冠。
       你無法在阿爾塔薛西斯轄下獲得這些,
       你永遠無法在總督轄地發現這些,
       而少了這些,你究竟要過什麼樣的生活?

小說家福斯特(E.M. Forster)曾描述亞歷山卓這個城市「建在棉花上,同時有洋蔥和雞蛋,又建築不良、計畫不良、排水不良」。這城市儘管有這些缺憾的侷限,儘管將於背叛和失望中結束,卻信守了使卡瓦菲斯願意居留的承諾。 

卡瓦菲斯的詩總是有城市的背景設定,同時結合了神話——以其諷刺、低調的語氣表現帶有憂鬱的失望—— 及散文。但是,因為把卡瓦菲斯定位為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埃及作家之舉,說明了何以他的作品不能引起現代阿拉伯世界的注意。亞歷山卓要不是被詩人描述成生命中事件發生的無名地點(酒吧、出租房間、咖啡館、他與愛人相會的公寓);就是被寫成它過往的樣子:在希臘世界中的一座城市,歷經連綿不斷又相互重疊的統治:羅馬、希臘、後亞歷山大時期的拜占庭、托勒密王朝的埃及、阿拉伯帝國。詩裡的角色半是撰構,半是真實,都處於他們生命流逝的瞬間——有時顯得殘酷:但,就在圍繞它的歷史結束前,以及我們永遠遺失它之前,詩作揭示並祝福了這時刻。詩的時間,從來不會持續太久,總是外在於並伴隨著真實的當下,而卡瓦菲斯只把它當作進入過去中的主觀時段來處理。關於語言,卡瓦菲斯自覺到所運用的希臘成語是僅存的當代表徵,使詩作增添了簡省、淬煉而精緻的品質。他的詩實現了過去與現在之間最簡約的存在形式,而他的非製產(non-production)美學透過非隱喻的( non-metaphorical) 、幾乎散文節奏的詩句表達出來,強化了他作品核心中持續的流離失所之感。

於是,在卡瓦菲斯的詩中,未來不會來臨;或倘若它果然降臨了,那麼它在某種意義上早已發生過了,因此未曾來臨。最好處於沒什麼期望的內在而狹小的世界,好過活在計畫宏大而不斷遭到背叛或中傷的世界。《伊薩卡》是內容最充實的詩作之一,詩中好似對奧德修斯說話,而他航海回家見佩涅羅珀(奧德修斯之妻Penelope )的旅程早已事先廣為知曉,所以每一句詩承載著《奧德賽》史詩的全部重量。然而,這一點並未妨礙閱讀之趣:

        願那兒有無盡的夏日早晨
        伴隨多麼大的喜悅,多麼大的歡暢
        當你駛進港口你第一眼看見之時;     
        願你停在腓尼基人的交易站
        購買美好的物件:
        珍珠之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木
        以及各式各樣的迷人香水

但是每一樣喜悅,都在說話者的發聲中預先慎密而詳細指明了。這首詩結尾時的終止式(抑揚頓挫),讓讀者重新發覺伊薩卡島不是歸航英雄的目的或終點,反而是他航海之旅的驅使動機( 「伊薩卡賜與你奇妙的旅程 / 若非她,你不可能動身 / 如今她沒有東西可以供你保存」)。這使得伊薩卡本身既完成了也清光了允諾,無法再吸引甚或欺矇這位英雄;此刻,航行和回歸的過程已經於詩句之間完成。投入那劃定的軌跡,伊薩卡本身需求新的意義,而不止於作為一個單獨的地方,更是作為眾多經驗(眾多伊薩卡)的類別,以使人類了解:

       如果你發現伊薩卡貧乏,至少她不至於愚弄你
       如果發現她像你未來一樣,聰慧而經驗豐富
       屆時你會了解這些伊薩卡的意義

「屆時你會了解」(卡瓦菲斯詩作中)成語的文法形式將詩傳達得極度清澈如鏡,讓一無行動的說話者始終站在外邊,正切(tangential)又相隔離。這就好像卡瓦菲斯基本的詩作其用意在傳達意義給別的人,同時又拒絕對方的回應:一種放逐的形式,複製了他在非希臘化的亞歷山卓所面臨的存在疏離狀態。他最有名的詩《等待野蠻人》中寫道,這座城市等候災難降臨的心情,因明白「不再有所謂的野蠻人」而突然消除;由此,自怨自哀的遺憾出現在詩句中:「對於他們,那些人,總算是一種解決。」(‘they were, those people, a kind of solution.’) 讀者接收到一個不明確但詳細描述的詩意空間,從中偶然聽到真正發生事件的局部片段。

卡瓦菲斯最偉大的成就之一就是描述了最極端的晚期性——各種形式和情勢下的身體危機和流離失所;尤其出於一種卓越的創意和寶石工匠般的冷靜風格。經常,而非總是,亞歷山卓的歷史提供了他詩作的背景;譬如,根據普魯塔克記述的事件而寫的偉大詩作《上帝棄絕了安東尼》。當這位羅馬英雄面對他失敗的生涯、計畫和最終喪失他的城市時,有人對他說話:「對她,對你正要離開的亞歷山卓,說再見。」說話者吩咐安東尼坐下,並以廉價的抱憾和從容的自欺,旁白著感性的安慰。無論如何,安東尼被嚴肅地要求見證並體驗這座他嘗參與其中的城市,其活躍而井然有序的壯觀場面,正如所有短暫的事物一樣,如今看來遠他而去:
      
       這是被賦予這個城市的你該做的
       堅強地走到窗前
       傾聽伴隨的深沈感情
       而非伴隨的哭喊,群眾的哀號;
       傾聽——那些聲音——你最終的喜悅,
       來自奇妙隊伍的優雅音樂,
       並對她,對你正失去的亞歷山卓,說再見。

使這些令人驚愕的詩句效果燦然的,是卡瓦菲斯賦予安東尼絕對的、甚或最終的沈默,使他能最後一次聽到他正要喪失而不復擁有的「優雅音樂」,其中的每一個音符:絕對的緘默和完全井然有序的、歡樂的聲音兩者匯聚,奇妙地結合在近乎散文式的、缺乏重音的平白措辭中(accent-less diction)。
  
福斯特(Forster)認為卡瓦菲斯「靜靜地站在微小的角度觀察整個世界」,從他一向呈現的晚期風格出發,捕捉住奇異、狂喜的效果。他的晚期風格,似乎從普遍的誨澀中誘引出來,帶有一絲不苟的、細節(small-scale)陳述的特質。在卡瓦菲斯最佳的晚期詩作之一《米利斯:亞歷山卓,公元 340年》(‘Myris: Alexandria, A.D. 340’)中,說話者參加他生前迷人的酒伴米利斯的葬禮。米利斯這位基督徒之死,正被重新塑造為教會精心計劃的儀式對象。說話者忽然擔心他對米利斯的熱情其實被矇騙了,於是逃離「恐怖的屋子」。

        我匆匆逃出他們恐怖的屋子
        匆忙逃離,以免我對米利斯的記憶
        被他們的基督教精神
        逮住,扭曲
       
這是晚期風格的特權:它能夠同時描寫失望和歡樂而毋需解決兩者間的矛盾。在張力中控制住這兩者朝不同的方向緊繃的相等力量的,是藝術家成熟的主體性——滌除了自大和浮誇,既無憚於犯錯,也無愧於因年歲和放逐而積累的謙和自信。

(完)

英文原文見:Thoughts on Late Style / Edward Sa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