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5-06 18:25:59Katle and Joe

福特萬格勒的不朽遺澤 / 馬修·奧格登


Wilhelm furtwängler (1886-1954)

譯者前言:關於文章來源並致謝
在網路上搜尋「福特萬格勒時」,不意找到這篇2015年新近發表論述福老音樂的文章。
作者馬修·奧格登(Matthew Ogden)抽絲剝繭詳析福老在音樂中掌握的整體與部分的有機作用,進一步解開福老音樂動盪人心之謎,讀來十分受用。
本文發表於〈拉羅奇政治行動委員會〉 [LaRouche PAC (Political Action Committee)]的網頁。該委員會是美國傳奇人物林登·拉羅奇(Lyndon LaRouche)的政治推廣組織之一。林登拉羅奇出生於1922年,在2012年九十高齡時還發表過一篇論及福特萬格勒的鉅作:《從福特萬格勒學到的教誨:解決當今世界崩解危機》(A lesson from Wilhelm Furtwängler: The World’s Breakdown-Crisis Is Now),從哲學、生物學、以及福老的音樂詮示角度,為世人提出脫困之道。
譯者得到拉羅奇委員會 Barbara Boyd 和作者 Matthew Ogden同意(見附錄),獲准翻譯並刊登馬修·奧格登的大作,特此申謝。
_____________________
福特萬格勒的不朽遺澤 
by Matthew Ogden / May 21, 2015

                                                                  
威爾翰·福特萬格勒的墓碑,位於德國海德堡郊區Bergfriedhof墓園。墓碑上刻著聖保羅的話:「同時,有這三樣:信、望與愛隨我們同在,其中最大的是愛。」                                                 
福特萬格勒逝於1954年11月30日。他為自己選了聖保羅書信裡的話作為墓誌銘:
「同時,有這三樣:信、望與愛隨我們同在,其中最大的是愛。」
"Meanwhile, these three: Faith, Hope and Love abide with us, but the greatest of these is Love."

這句話也是布拉姆斯在最後的聲樂作品《四首莊嚴歌曲》中使用的最終歌詞。1896年三月,布拉姆斯一生的暱友克拉拉舒曼,在最後的公開音樂會演奏布拉姆斯《海頓主題變奏曲》後不久,遭受嚴重的中風打擊。布拉姆斯有感於克拉拉即將病逝,便根據聖經經文寫了這系列莊嚴歌曲。次年布拉姆斯過世。

布拉姆斯在曲中問我們,生命的意義何在?人難道無異於獸類?我們的生命難道不止於最後化成的塵土嗎?就像動物死了,我們的身體也不免如此。但,我們所有的快樂、痛苦、考驗、抱負,以及我們在生死之間的經歷,不過是無意義的虛榮、失落於時間長流中的過眼煙雲?不過是風中的一絲嘆息?奔湧河流中的一滴小水珠?

或者,我們能看穿我們的死亡,像「穿過黑暗的玻璃」(*譯註一),看到肉體消失後常駐的東西?看到未來,其中我們生命的意義持續著?如詩人雪萊過世前不久寫的詩句:

當溫柔的聲音消逝,音樂
飄蕩於記憶中⋯⋯
一如爾底思想,當汝過世
愛本身將繼續蟄伏著

Music, when soft voices die,
Vibrates in the memory...
And so thy thoughts, when thou art gone,
Love itself shall slumber on.

正如福特萬格勒在布拉姆斯百年誕辰紀念(1933年)時說的:「尤其在他生命的晚年,他內心活在未來和永恆之中。」*1

聽不見的旋律

所謂的不朽,不僅僅是必朽的不斷擴張。它並不是肉身無止盡的延長。一如無限並非數目無盡的有限其總和。永恆的存在,超越時間、在時間之外。永恆既不包含在短暫事物加總的集合內,也不能由此獲致。我們所謂光陰似箭的序列年表,不過是某種更高階事物顯露的影子——每一個短暫時刻的意義無法在它自身中找得,只有從更大洪流的位置才能看到;而這個片刻是巨大洪流流過的片段。沒有優先存在的”整體”,就不可能有”部分”的存在。

我們如何能超越短暫的經驗而參與到宇宙創生的永恆之中?在取代其附屬部分而存在的整體中,我們如何能成為生意盎然的參與者?

一如他談到布拉姆斯時說的話,福特萬格勒自己一向活在「內心的未來和永恆中」。事實上,能夠活在未來——參與到永恆中——真正來說,是福特萬格勒每一次演出體驗所具備的幾近永恆性質的秘密所在。

任何敏銳的聽眾可以立即掌握並認出福特萬格勒演出與眾不同的特質。懸宕的持續性、一種從一開始即牽引聽眾朝向最後結尾的張力,而且絕對前後一貫、絕不鬆脫的統一體——所有這些用詞,都在描述福特萬格勒掌控音樂與聽眾的神奇力量及其產生的效果。阿巴多甚至形容福特萬格勒施加於樂團的在場效果:

「甚至當福特萬格勒步入樂池時,有一股張力環繞著他——像電力一般⋯⋯。於是緩慢地,這奇妙溫暖的聲音從樂團飄出來;而張力,一向神奇的張力從頭到尾不間斷。他是少數即使在暫停、除了沈默別無一物時,依然能創造出張力的音樂家之一。」(阿巴多*2)

這是一個看起來矛盾的觀念:在即使沒有聲音的時刻,存在著音樂的張力。怎麼可能在似乎空無一物之處能有某些東西?對福特萬格勒來說,音符不是音樂,只是跟著更高層音樂跳舞的影子;而音樂沈默而有力地潛伏在官能的聲音之後。一如詩人濟慈在《希臘古甕頌》中有名的詩句:

可聞的旋律固然甜美,但不可聞的
更加甜美;因此,你們柔和的笛音,繼續吧;
並非吹給可聞的耳朵,而是更惹人愛的,

吹出各種無聲的心靈小調

Heard melodies are sweet, but those unheard
Are sweeter; therefore, ye soft pipes, play on;
Not to the sensual ear, but, more endear'd,
Pipe to the spirit ditties of no tone.

這「沈默的形式」位於時間之外,「一如永恆,可以將我們從思考鬆綁。」我們透過福特萬格勒的音樂體驗到一種幽靈般的神秘存在,從時間之外蒞臨我們的當下時刻。我們因而超越一時一刻的部分經驗進而領會更大、更高的整體存在。這個整體施展力量並控馭時間中流逝的每一個當下時刻。

也許唾手可得的最佳例子是福特萬格勒指揮舒伯特第九號,俗稱「偉大」交響曲的演出錄音。福特萬格勒對這件傑作的演示,留下了他人難以企及的標竿。俄國指揮家葛濟夫在最近的訪談中描述福特萬格勒這次演出;他形容福特萬格勒如同截然迥異於其他同行的巨人,是他最崇拜的指揮家:

「指揮中最困難的不是溜進機械式的拍子裡。因此,孜孜不倦於尋找實際每個小節的真正速度、真正脈動,而非每個樂章定於一個速度,這是極少數指揮家能嫻熟駕馭的。也許很少指揮家願意承認自己難以做到這一點,於是他們設法嘗試並想要媲美福特萬格勒;恐怕大多數都失敗以終。因為這是指揮家能施加於樂團演出的一種天賜才賦,是一種天才特質——我這樣形容吧:如果你把福特萬格勒從指揮台上請走,你就不可能聽到這同一樂團表現出在福特萬格勒指揮下相同的演出方式,就是無法想像他們會做同樣的事。他們可能更為整齊劃一,會非常專心一致於某個合奏,但他們絕不可能傳遞出當福特萬格勒站在樂團前所活生生呈現的、不可置信的表現⋯⋯」

「就以他演出的舒伯特偉大交響曲為例⋯⋯不論交響曲本身或詮示演出的特質,啊,都太驚人了!我相信每個樂章裡都包含了非常多的速度變化。首先,銅管吹奏的精彩主題旋律;然後,在第二樂章——似乎看來十分固定不變,但接著出現極端的戲劇化;而再度於第三樂章,其進行不是如時鐘般,你知道,像 " 噠-噠-噠-噠--噠-噠-噠- " 這麼規律——不,它有突然的刺痛、有一種自由、有一團火。」(葛濟夫*3)


1953 年,福特萬格勒指揮伯倫愛樂演出舒伯特第九交響曲的錄音

福特萬格勒的音樂演出中,如此經典的不斷改變速度,暗示了更高階的規律和更高階的時間,其存在支配著時間中每一片刻的綻現。這些變化不是獨斷任意的,不是預先計算的數學時值,而是一個活的、呼吸的有機體,由一個單一而全面涵攝的連貫發展過程予以統合起來的,總是繼續進入未來,存在於尚未來到的時刻。演出者臣服於那個力量、那個更高的律則,永遠朝著領會整體性而努力前進,以達到各個多樣性部分的統一——一種近乎宗教特質的熱忱。

傾聽未來

我們且思考一下藝術的創造活動⋯⋯。當我們仔細注意這過程時,發現可以分辨出兩個層面。首先,每一個個別單元(elements)結合媲連的單元以形成較大的單元;而這些較大的單元再彼此結合,依此類推;於是形成從部分到整體的向外邏輯生長。另一層面,則情況相反:既定的整體統一性掌控著內部的個別單元,直到最微小的細節。這時可觀察到在任何真正的藝術品中,這兩個層面是互補的;以至於兩者相結合時,彼此變得更為有效⋯⋯。」

「含有整體統一性作為出發點的藝術創作過程,有賴於對整體或多或少的完整視景(vision)。當藝術家在創作時,這視景是他設法達到的目標;是他未知的星子,指引他的步履穿越沿途阻礙和誘惑的迷宮,告訴他如何在主掌下統一各種力量。只有在過程的結尾,這視景才全部浮現;不但顯現給聆聽者,藝術品的接收者;同時極端重要的,也顯現給作曲家,創作的藝術家本人。完整的視景,唯有藉著來自作品內所有的個別光源——其全面而特殊的相互作用和刺激下——浮現時,才能獲致其全面的光輝。這視景並非一開始即現成存在著,等著而後填滿藝術內容。相反的,藝術家感受的喜悅並非來自擁有視景,而是來自將視景實現的活動。」
(福特萬格勒 / Thoughts for All Seasons *4)

上述之所言,標明了福特萬格勒洞見了本體論的原則,其涵蓋的範圍遠遠超越音樂本身以外,在科學上和在藝術上同樣為真。所以,與福特萬格勒同代的科學家普朗克(Max Planck)和愛因斯坦,同時也是十分投入的音樂家,這一點不該令人驚訝。事實上,福特萬格勒的作曲老師Joseph Rheinberger(是布拉姆斯的朋友暨合作夥伴)年輕時也教過年輕的普朗克作曲。
 
愛因斯坦主張,普朗克發現量子呈現有關時間和因果的悖論,實際可以從更高階的音樂領會觀點上得到解決。在《科學往哪裡去?》*5 (Where Is Science Going?)一書附錄的訪談中,愛因斯坦主張:

「我們目前運用因果原則的粗造方式是相當膚淺的⋯⋯像一個初學鋼琴的少年,只將一個音符和它前後緊跟的音符相連。當我們處理非常簡單而基本的作曲時,某種程度上這方法也許還不錯;但若要彈奏巴哈的賦格時,就行不通了。量子物理學呈現給我們非常複雜的過程,而為了接觸它們我們必須進一步擴大並改進我們的因果觀念。 」
(愛因斯坦)


愛因斯坦和他的友人普朗克一樣,是十分投入的音樂家。愛因斯坦說他自己:「藝境的提升並非我生命中的要務⋯⋯但,如果我不是物理學家的話,很可能就是音樂家。我常常在音樂中思考,在音樂中做白日的夢想。我經由音樂來看待自己的生命。」愛因斯坦談到他發現相對論這件事:「我能想起相對論純由直覺,而音樂是這直覺背後的驅動力。我六歲起父母就讓我學小提琴。這新發現是音樂濡染的結果。」

前述愛因斯坦所提的巴哈賦格曲之演奏,若從他同代人福特萬格勒的洞見來看,其意涵十分具啟發性。當我們思及音樂中統一之整體其存在的必然性,如福特萬格勒所說「支配內部個別單元的運作,直到最微小的細節為止」,我們不得不問:那個整體存在何處?如果整體並不存在部分之中,也不在部分的總合之中,那麼,我們要在哪裡以及哪時才能確定統一性整體的存在?

作為整體又外在於時間的存在,只有藉著傾聽未來、傾聽全體性,以及憑靠想像力才能發生。這未來和整體性,並不存在於耳朵聆聽時 先後排列的短暫經驗中。而想像力能將整首曲子視為單一整體。由於聆聽那單一統合的存有(Being),並追隨它、讓它引導我們穿過它自身勢不可擋的”將成”(化成,Becoming),並藉著讓尚未經驗到的未來所內涵的聽不見的回聲,在當下可聞的聲音內產生共鳴。於是在時間內每個綻現的瞬間,每一個單元與其它單元交會且相互作用。而對整體的感知,並不處在時間中任何可感受的經驗瞬間。這整體乃是呈現在所有的時間中;並在時間之上,引導著時間綻現的每一個經驗瞬間內所含的行為變化。

福特萬格勒表示,這就像「近距體驗 near-experience」和「遠距聆聽 distant-hearing」(*譯註二)的交會點,以及兩者間的交互作用。他也引用了巴哈的賦格曲,作為說明這原則的最完善例子:
「 巴哈迄今依然如他一向所是——神聖的創造者位於雲端的寶座上,沒有人可以亟及⋯⋯在這兒,我們發現對時間內短暫片刻的專注,連結了聽不到的開闊領域;立即實現了部分與整體 真正至高全面視景的 同步一致。」巴哈的音樂,以其同時不斷意識到「近」和「遠」的感受;以其無拘無束地實現了「此時此地」融合「不斷展現的對整體結構的潛意識感受」——即整體的流動趨勢,及其近距體驗和遠距聆聽,使得他的音樂成為生物學上「目的及自然力之必然性」的偉大範例,在音樂中無出其右者。正是這一點使得巴哈的音樂真正獨樹一幟⋯⋯也是這一點造就他成為我們歷來最偉大的作曲家,是音樂界的荷馬;他的光輝迄今依舊閃耀在我們的音樂蒼穹;而這個人,就極特殊的意義來說,我們未曾超越他。」
(福特萬格勒 / 巴哈)

在巴哈的音樂中,我們每一刻都經驗到這個”近”和”遠”、部分與整體、小宇宙和大宇宙、以及短暫和永恆的交會作用。如福特萬格勒在另文中形容的,藝術家永遠尋求「在較大的進程中實現每一個片刻。每一個個別之物有其自身的功能,而這是處於整體的逐步發展之內。部分與整體相遇並交會於每一個瞬間。每一個細節在整體中有其功能,它不止僅僅被安置到整體之中,反而不時對整體產生影響,使得整體遠遠超越部分的個別重要性——這個真實狀況,往往不容易一下子予以掌握⋯⋯這種對目的的專心一致、這種清晰無誤的整體一致性,唯有透過基於自然的真正法則,才能創造出來。
(福特萬格勒,筆記,1946 *6)

「如果我沒有愛的能力,我什麼都不是」

「愛——永遠被作品捕捉到並搖盪不已的愛 ——永不能被取代。單單“愛”一項就可以創生對藝術品的“整體”視景和正確了解,因為這個整體就是愛。每一個個別的部分,多少可以經由智性來理解;但整體一向只能透過愛的鮮活感受來掌握。作為活潑生動的世界形象的整件藝術品,愛是唯一適合及吻合之物。其他事物,不論多麼嫻熟,都是受限的,因此我會覺得深感厭煩。」(福特萬格勒 / 筆記,1936)*7

當19世紀即將落幕之際,布拉姆斯在他《四首莊嚴歌曲》中安排了聖保羅所說的話,幾乎是給音樂家的預言和警告,以及對新世紀藝術的悼詞:

「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
(哥林多前書,13-1)

福特萬格勒堅稱,若不能獻身於領會藝術品整體不可或缺的「愛的鮮活感情」,音樂就死了,變成不過是個別分離部分的智性組合,而非一個單一、鮮活而有機的整體。在前述引用的論文中*8,福特萬格勒問道:藝術家所必備以掌握整體這基本統一性的熱情是什麼?

「與這股朝著內部運作的力量、這個從整體向著部分的力量、這來自整體多少算是完整的視景 所發展出的力量相呼應的,則是從藝術家與這世界的深刻而充滿意義的關係所噴湧的熱情——我們也許稱之為愛、謙卑、虔誠、崇仰、敬畏、或任何其它事物,作為上帝的永恆禮物賜予我們。但願現代人能領悟:當我們接觸這世界卻不愛它時,我們絕不可能理解並形塑這世界!同樣,若不試圖在這個愛的脈絡中去理解它,就不可能去愛它!」


貝多芬畫像。關於他的音樂,福特萬格勒寫道:「按照存在(Being)的形式,持續不斷的演化 (Becoming) 正在進行⋯⋯在存在中體驗演化(將在),並讓其他人也體驗到這演化——進而在連續的形式中掌握片刻流逝的生命——這是真正的再生。」

福特萬格勒認為:貝多芬晚期的作品,呈現了互相凝聚的藝術統一性這個理念的高峰,在其中,部分絕對臣屬於整體而不可分割——然而,貝多芬過世後這理念逐步被揚棄。

「在貝多芬的作曲中,部分逐漸喪失它們的獨立性,直到不考慮整體便無法被理解為止;若不考慮先後相隨的其它部分,沒有一個部分可被理解。到了貝多芬的時代,音樂的發展達到假設:即,藝術品的形成要像有機體⋯⋯正當貝多芬尋求以更大的清晰和力量達成整體時,他的同代和更多後繼者棄絕了這途徑,於是藝術品作為有機體的概念便在他們的手中瓦解。」
諷刺的是,由於部分得以存在正是有賴於整體的存在,既然棄絕了有機整體的概念,在這缺乏整體的情況下,也終止了部分的存在可能!

「如今,總體形式的概念已經喪失了中心和主導的地位。它看來不再能伸張其控制素材的權力。整體也不再能控制部分的運作⋯⋯整體已經被部分耗盡,其結果:不但沒有了整體,也沒有了部分;因為部分唯有在一個可以指涉的整體存在時,它們才能存在!每樣東西都在單獨的瞬間中耗盡自己,毋需留意之前或之後相連的東西。其結果便是在和聲、節奏和管弦樂編曲上,透過無數小巧的挑逗細節,專注於瞬間的效果、只是為效果而效果。」

因此,這句話相當實在:「我若能說萬人的方言、並天使的話語、卻沒有愛、我就成了鳴的鑼、響的鈸一般。」福特萬格勒清楚證實了他所見到的音樂頹敗的悲劇,正是根植於他同代人當中的:喪失愛的能力。

「  我們唯一拯救的希望,就是回歸鮮活的音樂大師作品所帶來的靈感。但這些大師之作常常因為差勁的演出而顯得呆板。今天,對於我們熱切需要的這些鮮活的典範作品,顯然我們沒有足夠能力能感受到從頭至尾、貫穿作品全部進程的基本情感內容。而正是這些需求最巨大精神力量來演出的作品,因此蒙受最糟的演出。」

我們靈魂的音樂

教宗方濟各在最近一篇訪談中聲明:他認為,所有指揮家中最符合”普羅米修斯精神的”就是福特萬格勒。他引用福特萬格勒演出的貝多芬和巴哈,特別是巴哈的《聖馬太福音》;他說:「我最愛他的巴哈作品是《請垂憐我》,是《馬太福音》中聖彼得的淚水。啊,多麼崇高!*9

的確,福特萬格勒的音樂具備一種虔誠的、奉獻的、近乎宗教的性質。管弦樂團在福特萬格勒指揮下,融合成單一樂器,單一的有機體,並成為他所說的「神聖的入口點」。

「樂團作為藝術的媒介,其所指的意思是這樣的:樂團這個團體,包含 90 到 100 名不同的成員、有不同的頭腦和不同的手,最後轉成為一件樂器;經由這件樂器,得以將一個靈魂、一種感情、一種直覺傳達給聽眾直至最微小的細節。而透過大師的作品來演出時,樂團愈能做到這一點,愈是減少自我表現的虛榮,它愈能成為中間人、傳遞者、容器,以及神聖的入口點。」(福特萬格勒 / 筆記,1929 *10 )

福特萬格勒設法將他的聽眾,從瞬間即逝的短暫經驗傳送到浩瀚的宇宙、永恆和整體中。這幾乎成為真正藝術家的神聖祭獻,而真正的科學家也不遑多讓。1930年愛因斯坦發表於紐約時報雜誌*11的一篇文章中,描述什麼是他所謂啟發偉大科學家的「宇宙的宗教情感」:

「作為個體的人對於自己的欲望和目標深感徒勞,而崇高及神奇的秩序這兩者卻在自然界和思想領域昭然若揭。個體的存在讓人覺得自己如同一座監獄,他想要的是把宇宙當做單一富有意義的整體來經驗。」

「這種宇宙的宗教情感,如何由一個人傳達給另一個人⋯⋯? 我認為,這就是藝術和科學最重要的功能,去喚醒這種情感,並讓樂於接受的人保持這種情感的活力。」(愛因斯坦)

福特萬格勒的音樂正好可以讓我們做到這一點。他能夠讓他的聽眾逃離陰影和意識經驗的牢籠,進而體驗位於音符之外不可聞的音樂。每個個別的聲音會迅速消逝,但創造出這些聲音的音樂是永恆的。

小提琴家曼紐因是福特萬格勒傑出的友人兼合作夥伴,他說:

「世上有很多指揮家,但其中似乎少有能揭露所有大師作品核心當中隱藏的神秘小教堂。超越音符之上,有視景;超越視景之上,有這個無形的寧靜小教堂,其中演奏著內在的音樂:我們靈魂的音樂;其陣陣回聲不過是些淡淡的疏影。這就是福特萬格勒的天賦,因為他如朝聖者般探究每一件作品,並盡力去經歷這種存在狀態,以便喚醒我們深藏於每個細胞核心的、宇宙創世(Creation)的奧秘。而他流動的手勢如此充滿深意,帶領他的樂團和獨奏者到此神聖領域。」(曼紐因*12)


曼紐因與福特萬格勒合作演出的貝多芬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Op. 61,於1953年,福特萬格勒過世前一年。

________________
附錄:
Matthew Ogden來函:

Dear Hao-chung Chou,

I am the author of the article "The Immortality of Wilhelm Furtwängler" that was published on the larouchepac.com website, and I would be very happy to have it translated into Chinese and posted on your blog. Thank you very much for your interest and positive feedback. It is a subject very dear to my heart, and I would be honored for Chinese speakers to have the opportunity to read what I wrote. I would be very interested to know what their thoughts are once they read it, and to open up a dialogue with anyone who may be similarly inspired by the article.

I'm happy to make your acquaintance and I look forward to corresponding more and getting to know you. Please be in touch, and definitely send me a link to your translation once you publish and post it. 

Thank you very much.

Yours,
Matthew Ogden (ogden.matthew@gmail.com)

_________________
譯註:
*1."Through a glass darkly" 為英格瑪·伯格曼1961年執導的電影,呈現「對自然、上帝與自我慾望的探討」。參閱: http://app2.atmovies.com.tw/film/fTone0712554/
*2.關於「近距體驗」和「遠距聆聽」的一些補充:
近距體驗,或可比喻為聆聽當下所經驗到的聯想情境;遠距聆聽,則可比喻為所有當下背後隱含的更大整體。
近距是當下的情感變化,遠距則是串起這些個別情感或意義轉折的更大架構和完整意義。
記得少年福個萬格勒說過,每個音符有其特殊的表情。那麼,幾個音符或一連串音符無疑可以表述更清楚的情愫;而隨著音樂發展,串連更多的音符變化、樂句變化和樂段變化⋯⋯ 隨著個別樂章內呈示、發展、再現等等勾串成更清楚完整的意思,以至於一個樂章接連另一個樂章到全曲結束,展露出完整的表達全貌。
一般所謂開頭隱含著結尾、或結尾回頭包覆了開頭這種感受或說法,就是遠距聆聽所間接達成的。而開頭和結尾及當中的每一個小階段小單元,就是近距體驗所直接接觸到的。
簡單來說,近距體驗掌握的就是當下的部分;遠距聆聽掌握的就是零碎時間之外的整體,我們說超越時間之外,就是說,音樂結束了,那留下的體驗和深刻感受、或我們領受到的豐富內容,都一直在我們內心攪蕩,超越了那音樂演出的短短時間限制。
如果我們把音樂換成小說或詩,意思會更清楚。
_________________
原注:
*1: Furtwängler on Music: Essays and Addresses, Ronald Taylor, trans., “Brahms” (London: Scolar Press, 1991), pp. 123-124
*2: As quoted in The Devil’s Music Master: The Controversial Life and Career of Wilhelm Furtwängler, by Sam Shirakawa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 349-50
*3: Interview by Gilbert Kaplan with Valeri Gergiev, published on New York Public Radio, WNYC, Mad About Music, June 1, 2003
*4: Furtwängler on Music: Essays and Addresses, Ronald Taylor, trans., “Thoughts for All Seasons” (London: Scolar Press, 1991), pp. 123-124
*5: Where Is Science Going?, Epilogue, A Socratic Dialogue: Planck, Einstein, Murphy (New York, W.W. Norton & Company, 1932) pp. 203-204
*6: For this and following fragments, see: Wilhelm Furtwängler: Notebooks 1924-1954, Shaun Whiteside, trans. (Quartet Books, 1995) See also: Wilhelm Furtwängler, Ton und Wort: Aufsätze und Vorträge 1918-1954 (Wiesbaden: F.A. Brockhaus, 1955)
*7: Wilhelm Furtwängler: Notebooks 1924-1954, op.cit.
*8: Furtwängler on Music: Essays and Addresses, "Thoughts for All Seasons"op.
*9: cit.Exclusive interview by Antonio Spadaro with Pope Francis in America: The National Catholic Review magazine, "A Big Heart Open to God", September 30, 2013 issue
*10: Wilhelm Furtwängler: Notebooks 1924-1954, op.cit.
*11: Albert Einstein, "Religion and Scienc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 (November 9, 1930)
*12: As quoted in "Wilhelm Furtwängler: In Memoriam", Société Wilhelm Furtwängler

Lyndon LaRouche 2019-09-08 13:38:13

1922年出生不要搞錯好嗎

版主回應
謝謝指正。已予更正。 2019-09-08 22:26: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