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見音樂和死神的美顏──咖啡日誌 2015/3/31
剩最後一杯份量的古巴豆,氣味圓熟內斂。煮的過程出奇順利,雖然粉餅上升稍快,但沒有沖破,挖洞和攪拌到位。尤其擠壓時,第一次感受且看見壓到咖啡粉。我興致勃勃對內人說,這回滋味一定很出色。
A. 第一小杯:
‧一入口,煙草味溫和地化開,嘴巴馬上生津、泛開。
‧第二口,依舊生津化開,鮮美的滋味由嘴角溢出。
‧好棒的煙草味,從舌尖滲入,又好像黏在舌尖徐徐釋放出來。
‧嘴巴前方回韻生津,好久、好久。滿嘴煙草的芳香。
‧淡淡的雪茄香甜開始出現。前方有泛開的水甜,後面喉部微苦、化開;兩相沖激下,嘴巴一陣酥麻,接著酸韻出現。舔舔舌頭,有甜味。
‧終於可以享受了,放鬆啜飲。入口一陣酥麻,接著從遠處慢慢靠近、化開;由中心不知何處 (舌?嘴壁?頰內?) 漣漪般一圈圈溫柔擴充,全面震盪舒放,像慢動作的花火在口內散開。
‧再次入口,享受,這是一支更溫和的雪茄。滋味不斷,溫和的變化重複出現、消逝。竟有淡淡死亡的憂傷和快感 (jouissance,絕爽)。然後,變化輪轉得這麼充實。
‧再一口,馬上齒頰生津。酸明顯由兩頰內側湧出,充滿嘴部前方,和聆聽的東正教聖樂(vêpresmonastiques russes)的鐘聲摻揉在一起,創造聽/嚐的想像美感。
‧微涼入口,好順好舒服。這麼確實的回報,人生可以當下安放了。
化開、泛開。過一陣子喉部微苦,再和前方的酸甜交織在一起,翻騰起人生全部的滋味,然後平撫。似由河川驚險的上游波濤來到下游平廣的河口,過去與現在、好與壞,都交溶在一起。
穿梭於茫茫思緒的時空,那酸苦似能引出淚水,加上甜,讓它變成含淚的微笑。
‧涼透。突然什麼都不想了。純粹這支咖啡本身滑過口腔、通過、嚥下。好慢好慢的回韻產生,不那麼戲劇化了。
‧入口就甜。重覆以前的滋味呈現過程。嘴角、舌尖,甜,化開。充實的韻留在舌尖、嘴前部,滿滿的。終於有一絲黏膩的厚度,貼覆口腔、滲透頰內、進入身體。
‧入口直逼喉嚨,直接先是舒服的喉韻產生,再來才是前方嘴舌反應出甜帶著酸。滋味甜美化開、生津。勾引你不得不回神留意它美妙的變化。
B. 第二小杯:
‧酸韻不斷在口內飛翔,小小的口腔變成廣闊的天空。
‧第二口,入口淡淡的酸甜,立刻生津。酸湧上來,挾著淡淡的憂思;淺淺的甜出現,把遠處的憂思拉回到主體我的身上,於是酸留在胸口、嘴部,並在臉、頸、喉部輪轉。
‧稍大口,淡淡的菸草直接穿透全身,再回到喉嚨和嘴部。微微的酸、甜、澀、苦。嘴角生甜、嘴內生津,濃郁感出現,開始呼吸著咖啡味 ( 濃郁味充塞鼻咽位置 )。酥麻感產生,酸在喉和後頸、前頸,到胸部,擴及全身。然後嘴部放鬆下來,一種輕鬆的快感、釋壓感、空卻一切的甜,開始瀰漫。
‧好棒的菸草(淡雪茄)的味道。變化如前。我想,這杯捨不得喝了。等著慢慢細品吧。
感覺滋味比上一啜明顯、強烈。是第二次重複的增強作用嗎?想起奧地利藝術家 Jeannot Schwartz所說的:“Repetition makes power.”
再聽費因柏格Samuel Feinberg的巴哈平均律,似見到老朋友,回到平凡的日常生活及當作一回事的日日作息。口中,咖啡滋韻仍在無形地化開。巴哈透過費因柏格 (或費因柏格透過巴哈),每一聲琴音都敲到各種心思的節骨眼上,那種酸、甜、苦又與咖啡的滋味何異?
第三曲又讓我瘋了似,跟著不成調地哼唱,然後和音樂一起緩緩終止。啊,這韻味和咖啡不是一樣麼!
接著下一首賦格曲,咖啡滋味的變化與重複,不就是對位的賦格。
‧再次入口,酸苦的雪茄味。讓自己沉溺於滋味之變化大海,那自成天地的小宇宙──嘴、喉、頭、身,輪流享受這咖啡菁華刺激身體和心理的反應,並釋放自己的精神。這時,整個世界可以停下來,將其棄之不顧。
‧時是咖啡,時是音樂,交互牽引我自由的心思和想像。音符和咖啡滋韻交錯著,彼此產生共鳴與共振,相互描摹而有同步的瞬間。於是咖啡像音樂,竟有了與思惟相通的功能。
‧入口自由無味,淡淡的苦回到嘴部,開始慢慢變化。韻的潮水,由遠而近,逐漸生成。一波波,到嘴部包覆舌尖(下方和周遭),變厚、變甜,泛開,充滿口內,舌根生津。嚥口水,似無物通過喉嚨。喉部生津,回到頰內、舌側,接著嘴巴前方。好完整的一次循環,像極了奏鳴曲式的主題呈示、發展、與再現。
‧再咪一口。入嘴微苦、化開。滋味開始充滿嘴部、一無阻礙,無形地通過喉嚨擴及全身。
好久、好久,酸韻一直留在口腔內,很棒的回味。
我跟內人說,這杯我捨不得喝了。真的,這麼美好的事物,怎捨得讓它消失!而這時離我煮完咖啡已將近兩小時了。
C. 晚餐後繼續品嚐:
‧第一口居然就有苦的香味和滋味,入口直接泛開,乾淨地散播口腔。
看2008柏林愛樂除夕音樂會,西門拉圖指揮。正好第一曲是伯恩斯坦的古巴組曲,好配!
‧喝的咖啡顯著輕鬆起來,那苦變得飛揚口內,慢慢降落舌側再滲出韻味來。
很乾淨的甜與酸在嘴前方,而寫意的苦在喉嚨徘徊 (或跟著音樂搖擺);而期間黑管獨奏和咖啡搭得正好,似乎每段旋律的變化與轉折,正好襯托著咖啡的滋味變化。
但,無論如何,過了一會兒,咖啡在嘴裡留下難言的韻味,也只有好的音樂結束後才有相似的餘音吧。
‧過後啜一口,嘴內開始生出厚厚的津液、醇厚的甜味,帶一點酸澀刺激兩頰裡面;回甘、回甘,生津、生津。
電視上演出巴伯的慢板(Samuel Barber - Adagio for Strings, op.11) ,畫面上鏡頭掃過梅克爾,想起她送普丁整套最新發行的福特萬格勒錄音,意味深長。
這時入口的咖啡又像 "Adagio" 的開頭,這麼平和低沉地滑過口內。然後帶出細緻的酸的變化,一種豐膩的氣味充塞、瀰漫口腔;無形,如同巴伯音樂的無聲處,意義與韻味穿透靈魂。
‧啜一大口在嘴內,漱了一下,享受,再嚥下。
乾淨、剔透。酸,自然由舌兩側滋生,像巴伯音樂穿透的高音,充滿口腔,然後靜止(休止符),再跟著細微的弦樂低音慢慢化開。
咖啡和音樂都再重複一遍。甜開始出現,甜韻和音樂一樣,永遠不是單純的甜,而帶微微的苦和酸,撫過心頭。像弓擦過弦,慢慢滑過去──音樂結束。掌聲中,咖啡繼續它在口中的滋味演化。
‧接著拉圖指揮柯普蘭的美國民謠《船夫之舞》,於是古巴豆有了民謠風。在口內漱了幾口,微有酸味再嚥下,馬上甜味生出。那是純樸的鄉村甜,單純樸素的滋味,幾乎無味了。但,跟著又生出活潑的反應,以口腔為舞台演出。豐厚感,細膩地刺激口腔四周。酸在後方升起,像村景遠方的一抹夕照。
‧再漱一口,圓滑滋潤,搭配民謠抒情的歌聲,酸再度由舌上升到口腔內壁,隨歌聲飄揚、化開。滋味溢出嘴唇,這麼藏不住啊!嘴唇四周甜滋滋,彷彿咖啡的告別之吻!
‧虔敬地喝下最後一口,含在嘴裡一會兒,享受嘴裡酸到微苦的變化,再嚥下。
馬上生出津液到嘴巴齒唇間,敷抹到頰內,回到齒間泛甜,再到舌;厚韻產生、瀰漫,氣味飽滿,甜酸苦澀全溶在一塊兒,菸草味早在開始瞬間消失、被遺忘了,剩下只是它的餘韻,多采多姿的演出:那醇厚慢慢釋放、轉化、充實、飽滿。
於是在亞當斯的現代作品(John Adams Short Ride in a Fast Machine)聲中,結束這支咖啡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