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萬格勒及德國人的矛盾── 一位指揮家的晚期 (下)
Wilhelm Furtwangler
很少碰到這樣的翻譯,像正吃甘蔗;尤其翻到第三節,寸步難行。只好一字一句步步為營,並請 Katle 翻譯相關德文文本,對照參考之下,才慢慢完成任務。雖然吃盡苦頭,因才疏學淺,無法確保譯筆無誤,唯請各位方家不吝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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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貝多芬第六、第五和第三號交響曲的詮釋意圖
這裡呈現的錄音,選自福特萬格勒晚年作品集的一部分。這選集就像處理其他新舊指揮家一樣,特別聚焦在某些要點上。對福特萬格勒來說,路德維克‧馮‧貝多芬的作品是西方音樂文化基本資產中最重要的精華。它們曾啟發他成為指揮家;根據他的說法,音樂家可以透過詮釋貝多芬的作品來證明自己的價值。所以貝多芬的交響樂構成這選集的主要部分,所選的三件作品是兩場不同音樂會的現場錄音。
福特萬格勒在戰後帶領柏林愛樂的七年期間,曾兩度在節目中安排第五和第六號同場演出:第一回是在德國解放後,他第一次在柏林指揮時;第二回則是與樂團最後倒數第二次合作演出時。這兩件作品創作時序相連而且大都同時進行作曲,它們包含了貝多芬的思想精華、音樂企圖和總體信念。福特萬格勒在同一場音樂會演出這兩首交響曲,也可視為是導正納粹曲解貝多芬的行動。國社黨的宣傳獨鍾第五號,並重新解釋其中的英雄主義以迎合他們的人種觀點。早在1932年,音樂學家Arnold Schering在〈音樂學報導〉刊物上就宣稱它是「提昇國家的交響曲」,並在結論時提到:「C小調交響曲 ( 第五號 ) 中籠統的〝歷盡艱辛通向星辰〞的意涵,可以──重新解釋作人民為生存而奮鬥、尋找領袖並最終找到他──轉變成我們德國人目前處境非常鮮明的寫照。」而 田園 交響曲由於是反省人與自然 ( 照貝多芬的意思,也就是與〝神性〞) 間的關係,所以是人類英雄主義之外的,在前述的觀念結構中毫無地位可言。福特萬格勒在相隔這麼長的時間內兩度如此安排節目,證明了他看重兩部作品的精神連繫。這兩次音樂會,他都先演出第六號交響曲,然後才是第五號。這並不符合貝多芬原來的編號和1808年首演時的順序。福特萬格勒的用意在藉以代貝多芬釐清〝人類命運和自然在想像力中融而為一〞*,更進一步強調:人與自然及神性的和諧是人類自我實現並成為積極主體的先決條件。能對貝多芬有如此的洞見和信息,源於〝音樂是情感和反思的空間〞**── 徹底揚棄國社黨展現的政治傲慢;同時明顯地強調:音樂──引用華格納的話── 取悅世界,因之凌駕世界的征服者之上。
比起上述兩回第五、六號演出的時間間隔,貝多分第三號交響曲的兩次演出則相隔較近,而其詮釋也因不同的節目安排而有所相異。1950年6月的錄音結合了布拉姆斯的海頓主題變奏曲 和亨德密斯的管弦樂協奏曲,提示了重點在聲音結構的層面,就像貝多芬在英雄 開場時優美的處理技法、將主題的第一次呈現結合了逐漸浮現的管弦樂聲部,先是低音樂器獨奏隨之整體樂團合奏。這次演出,福特萬格勒選擇了比兩年半後1952年12月的演出更流暢的速度 ( more fluid tempi )。後一個場合,英雄 交響曲演出前,是韋伯的魔彈射手序曲 和亨德密斯的世界和諧;這兩件作品都是音樂歌劇的一部份。這樣的組合必然引導我們留意貝多芬在他英雄交響曲 中實現的戲劇要素。其四個樂章與普羅米修斯的造物 之中情節的主要鋪陳 ( main stations ) 有關。普羅米修斯的造物 是貝多芬在早之前寫的芭蕾舞劇,是英雄 終樂章主題的來源。較慢的速度,特別是第二樂章的送葬進行曲,更有力地增強了了戲劇性特質。
在福特萬格勒來說,安排節目單就是運用既有素材的創造過程,作品的組合方式必然影響到其中每件作品的詮釋方式。終其一生,福特萬格勒堅持自己首先是位作曲家,其次才是指揮家,雖然,同代和後世卻不如此看待他。但是,就和其他作曲兼指揮家一樣,他像作曲家那樣看待每一次音樂詮釋──以及他負責的管弦樂團──是一件作品,可以在其中做出極精準的各個細節,又與作品整體息息相關。雖然他認為總譜是「話語」(word) ── 無可置疑的確鑿實體──但就如劇本的文字需要被賦予實現和詮釋一樣,這便是指揮的工作了。福特萬格勒為了追求準確的詮釋,並沒有走到像葛斯塔‧馬勒改編配器法這麼遠,譬如在馬勒指揮貝多芬第九號時所為。不管怎樣,福特萬格勒認為排練和演出一件作品是〝再創造〞的過程,這時指揮向他的聽眾呈現的音樂,就好像恰恰是在這場音樂會裡當下創作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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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註:Rexroth,Dieter: Beethovens Symphonien. Einmusikalischer Werkführer.
**原駐:Rexroth, 同上.
<III>關於布魯克納、舒伯特和布拉姆斯作品的詮釋
威廉‧福特萬格勒仍然直接承續了華格納、布魯克納和布拉姆斯那一代作曲家的傳統。布魯克納過世時他10歲,布拉姆斯逝世那年時他11歲。他經歷了布魯克納紀念碑似的交響曲如何逐漸得到讚頌和流傳 ( admiration and circulation: 讚美和循環。這兒有雙關涵意,同時指布魯克納的音樂特色:內容是對造物的讚美;形式上是不斷的循環。 );他自己也為此貢獻扮了非同小可的角色。從這份資料呈現的布魯克納第八號交響曲的詮釋,可以瞧出他著手處理這作品的冗長過程中,找到一個明智的概念來進行演出。結尾時,他讓紀念碑的要素具體化,這正是作曲家所期望的──達致所有主題旋律的諧和一致 ( concurrence of all major theme )*。慢板樂章則幾乎是淨化的實體,在此奠定整個交響曲的基質 (essence)。最後,他的詮釋手法超越了 德式-詼諧曲 ( Michel-Scherzo)** 的框架──這是智慧的安排,終樂章是從這兒發展的。這樣的安排,還原 ( reduce 縮減 ) 了終樂章的意涵──正是這一樂章曾被當作證據以證明布魯克納是德國國家社會主義者──將它放置到正確的聆賞觀點上。***
對福特萬格勒來說,法蘭茲‧舒伯特是介於貝多芬和明確形塑19世紀下半期那一代作曲家們的中介者。根據舒伯特的生存年代,他直接和貝多芬時代發生關連,所以他是貝多芬的同代而非後繼者。他的最後兩首交響曲──有兩個樂章的B小交響未完成交響曲和C大調《偉大》交響曲──寫於貝多芬生前;未完成 寫於1822年,C大調偉大 則於貝多芬完成九號後不多久寫成。然而這兩件作品的演出和被接納則是更晚之後的事:C大調交響曲直到1839年才由孟德爾頌首演,未完成 要等到1865年12月。它們只在音樂生活圈造成一時的衝擊:C大調交響曲首演時,正值孟德爾頌和舒曼的管弦樂作品問世;未完成 首演則適逢布魯克納第一號交響曲出現。這種在音樂史上延後流傳的現象,也影響這兩件作品,至少要等到福特萬格勒或更久之後,才有詮釋演出。和一般對舒伯特( 包括布拉姆斯和布魯克納)交響曲的理解相比,福特萬格勒的解讀似更有見地 (visionary)。在C大調交響曲的詼諧主題,由於小小的〝矯飾手法〞(small “Mannerism”),使得此第三樂章重量稍輕,隨之,也減低了終樂章的衝擊,而為抒情時刻創造更大的空間。
在 未完成 交響曲第一樂章開場時,他選擇了相當沉穩的速度,稍後加快速度並容許相當多的彈性處理,經他調校的聲音卻無牽強之處。它們──幾乎就像一片異乎尋常的廣大停頓呈現的巨大寧靜──自然而然地透過他詮釋這樂章及其〝陰鬱〞調性的戲劇性手法浮現。福特萬格勒藉以表明,因為舒伯特音在樂戲劇方面的才能問題、令他不能完成各種歌劇計劃的說法,是不確實的。福特萬格勒在第一樂章結尾放慢速度,如此,創造出詭異的效果:第二樂章的開頭好似全新的開始。如此顯出了調性間的對比,以及最終兩個樂章依相同的韻律節拍進行時,卻形構相異的性格。這兒蘊含了作品的獨創巧思,但或許也是為何舒伯特不能完成計畫中四個樂章的原因。為甚麼舒伯特未能完成他計畫的四個樂章?福特萬格勒坦率而有說服力地呈現給我們「完美的未完成」:綿長的結尾弦音漸漸變弱,似乎漂離到遠方。聆賞者覺得音樂結束了,或者,消失了──附帶一提,這是傳統原型的浪漫主題。福特萬格勒以其音樂觀念和他自己的作曲風格,塑造了回復部分的19世紀聆聽傳統,並造就了個人的音樂家強度和人性缺憾。福特萬格勒,與我們緊密關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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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註:我試聽本文提到的唱片錄音,清楚體會所謂的具體化。福特萬格勒用音樂塑造出一個真實的情境,讓我們覺得彷彿身歷其境,所有的感觸似乎形象化了,令人一目了然。這讓我想到周美成的詞,以及所有電影大師的空鏡頭場景,不說一句話,但意味十足,其韻味吟詠不盡。
同時在最後一個樂章,第一、第二、第三主題輪番出現,所指的諧和一致我以為是各個主題旋律相互處在一種平衡的狀態中;尤其在這一版本十分明顯。
** 譯註:英文 “…he also prescribes-over and above the Michel-Scherzo” 中 Michel-Scherzo 一詞的翻譯,頗費斟酌。
根據美樂出版社出版的《名曲解說:布魯克納》,布魯克納本人談到第8號第二樂章 〈 詼諧曲 中庸的快板 c小調 3/4拍。三段式 〉時,稱之為「德國的野人」,並以此自嘲。
又:在維基Michel條找到下列解釋:
Der DeutscheMichel (literal. "The German Michel") is a figure representing the national character of theGerman people, rather as John Bull represents the British.
因此,德國 Michel 的意思就像美國山姆(叔)、英國約翰(牛),是德國人的典型象徵。
據此來推斷Michel-Scherzo的用詞,一方面指涉布魯克納本人的說法,另一方面則揶揄納粹的扭曲?
福特萬格勒的詮釋超越這樂章框架,來抵銷終樂章被納粹賦予的政治意義。
不知這樣的了解是否正確?
兩個版本的差別,我沒有仔細去品味,但必然蘊涵不一樣的意思在內。布魯克納自己說,第八號交響曲的第一樂章結尾,出現死亡的預告,並以死亡的時刻結束。那麼,這兩個版本必然以不一樣的態度來面對死亡。
附錄:唱片目錄
P.1
P.2
參閱:● 福特萬格勒及德國人的矛盾── 一位指揮家的晚期 (上)
●《福特萬格勒為何至今仍讓我們感動?》巴倫波因
●【指揮之神—千變萬化的駕馭風采】福特萬格勒
福特萬格勒及德國人的矛盾》譯後
譯完本文,解了我一些迷惑。
第一、當戰後,福特萬格勒打算應邀赴美演出時,為什麼美國有那麼多音樂家具名反對?
看了本文,知悉美國當局對福特萬格勒審問時,拍了經過精心策劃的紀錄片。根據資料,1949-1951美國電視機從一百萬台躍升到一千萬台,看看有多少人、多少音樂家觀看了這記錄影片?我相信這樣的影片誤導了觀者的態度。可惜的是那些音樂家,他們只相信眼睛看到的、被設計的影像,卻不用耳朵去聽福特萬格勒指揮的音樂其中透露的真意!
就像我一直認為的,1942年福特萬格勒指揮的貝多芬九號,雖然台下坐滿納粹軍官,其開場驚天動地的鼓聲,實在是對戰爭的控訴!
也因此,我尤其佩服小提琴音樂家曼紐因,他敢於以猶太裔的身分,面對戰後這一情勢,雖千萬人吾往矣──毅然率先表態與福特萬格勒合作演出!這才是真正屬於音樂國度的好漢!才是純粹的音樂家!
第二、我曾在《生命與死亡的邂逅──蕭邦的命運奏鳴曲 / 讀金茲伯格的蕭邦鋼琴奏鳴曲二號》http://mypaper.pchome.com.tw/joehauz_mypaper/post/1321550100一文的後記中指出,「這是一場用意至深的演出;從曲目的安排看出金茲伯格把音樂會整體當作一件完整的藝術品來處理,賦予完整的情感綻露、鋪陳和收束。」
讀了福特萬格勒這篇文章後,更恍然這應該是每位音樂會演出者的基本概念──藉曲目安排傳達一己的理念,但能到福特萬格勒這樣層次的恐怕不多吧!
第三、我沒想到音樂詮釋與政治情境的互涉可以到這樣的深度──藉曲目安排和詮釋手法,一方面表達深刻的音樂內涵,另一方面又可以有隱約含蓄的政治解讀;這幾乎是天衣無縫的完美傳達,福特萬格勒拿捏得如此得宜!
另:貝多芬六號和五號安排在同一場音樂會,確不多見。但,鄭明勳在2006年來台的演出中,有一天的安排完全和福特萬格勒相同:上半場貝六、下半場貝五。想必他也注意到兩者的精神連繫,而且心中有話要說。http://mypaper.pchome.com.tw/joehauz_mypaper/post/1281912233